作家:柯紹華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畢業退伍之後會選擇這個不起眼的小醫院作為自己醫師生涯的起點,這個問題連我媽都問了我好幾百次。同學們畢了 業大多是留在醫學中心或大型教學醫院,按部就班的過著一年捱過一年的住院醫師生涯,很少有人會像我們這群傻子一樣,窩在這種工業區裡的小公家醫院一待就是 好幾年。

醫學系的最後一年,來到這家醫院實習的那兩週之前,我根本聽都沒聽過這家醫院,來實習的第一天早上還是看著地圖找到的。急診外科 的醫師恰巧是以前醫學院棒球隊熟識的學長,我那時候實習的工作就是協助學長作一些簡單的縫合。

那天早上,一個長得像外勞的先生握著自己的手臂衝進急診室,鮮血染紅了他沾滿污漬的工作服。拉開他的袖子之後我當場楞在那兒,他 的整隻前臂的皮膚都像龜殼一般裂成碎片,可是底下的肌肉血管卻好端端的在那裡搏動。隨後趕來的工廠領班說,他是被一台真空吸引的機器把整隻手臂吸進去,經 過簡單的檢查我們也發現他的手部功能大致完好,就是真的「體無完膚」,整隻前臂的皮膚就這樣爆裂成小指甲大小的碎片。

當然,這種單純的縫合就是我的工作。

準備好縫合需要的器械,我開始很專心的修補起那隻支離破碎的手臂。這種縫合對當時的我來說已經是足以勝任,只是他受傷的範圍實在 太大,所以需要一些時間讓我慢慢完成。那位外勞也很配合,從打局部麻醉到縫合沒哼過半聲。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一針一針細細的縫也縫了快兩個小時。那工 廠的領班忽然闖進急救室來,有點不耐煩的問我:「醫生啊,還要多久?」

「大概再半小時吧,快好了。」我頭也沒抬的說:「唉呦……醫生啊,那個外勞隨便縫一縫就好啦,我還要帶他回去耶…」

我放下手中的器械,抬起頭白了那個工廠領班一眼,沒好氣的回他一句:「如果你是外勞,你要不要讓我隨便縫縫就好?」他聽了閉上 嘴,識相的關上急救室的門出去,剩下我和那外勞,還有一室的死寂。

 「謝謝你,醫生……」幾分鐘之後,那外勞忽然用還算標準的華語對我說。

這下子換我呆在那裡,不曉得該說什麼。 「你會說中文?」心想他整整兩個小時沒出半點聲音,害我以為他聽不懂也不會說中文。 「我是泰國華人,從小就說中文的……謝謝你喔,醫生。」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和他聊著他來台灣當外勞的點點滴滴,是如何在泰國泡沫經濟破滅之後離鄉背井,在台灣孤家寡人一個是怎麼樣被 工廠的老闆壓榨,被工廠的領班欺負,又是如何的思念著千里外的妻兒。

那天,台灣股市再度站上萬點,可是自小在都市長大的我,第一次清楚而深刻的的感受到台灣的經濟奇蹟不是振臂高呼「福氣啦」,也不 是經濟學課堂上的GNP與M1b,更不是宣導短片裡熙來攘往的人群與林立高聳的摩天大樓,而是每天每刻,被送來急診的這些殘臂斷指血肉點滴的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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