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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三毛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個外國人。這樣來稱呼自己的先生不免當初決定下嫁給荷西時,我明白的告訴他,我們不但國籍不 同,個性也不相同,將來婚後可能會吵架甚至於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你性情不好,心地卻是很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發生,不過我們還是要結婚。」於是我們認識七年之後終於結婚了。
 
我 不是婦女解放運動的支持者,但是我極不願在婚後失去獨立的人格和內心的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強調,婚後我還是「我行我素」,要不然不結婚。荷西當時對我 說:「我 就是要你「你行你素」,失去了你的個性和作風,我何必娶你呢!」好,大丈夫的論調,我十分安慰。做荷西的太太,語文將就他。可憐的外國人,「人」和「入」 這兩個字教了他那麼多遍,他還是分不清,我只有講他的話,這件事總算放他一馬了。(但是將來孩子來了,打死也要學中文,這點他相當贊成。)閒話不說,做家 庭主婦,第一便是下廚房。我一向對做家事十分痛恨,但對煮菜卻是十分有興趣,幾隻洋蔥,幾片肉,一炒變出一個菜來,我很欣賞這種藝術。
 
母親在臺灣,知道我婚姻後因為荷西工作的關係,要到大荒漠 地區的非洲去,十二分的心痛,但是因為錢是荷西賺,我只有跟了飯票走,毫無選擇的餘地。婚後開廚不久,我們吃的全部 是西菜。後來家中航 空包裹飛來接濟,我收到大批粉絲、紫菜、冬菇、生力面、豬肉乾等珍貴食品,我樂得愛不釋手,加上歐洲女友寄來罐頭醬油,我的家庭「中國飯店」馬上開張,可 惜食客只有一個不付錢的。(後來上門來要吃的朋友可是排長龍啊!)其實母親寄來的東西,要開「中國飯店」實在是不夠,好在荷西沒有去過臺灣,他看看我這個 「大廚」神氣活現,對我也生起信心來了。
 
第一道菜是「粉絲煮雞湯」。荷西下班回來總是大叫:「快開 飯啊,要餓死啦!」白白被他愛了那麼多年,回 來只知道叫開飯,對太太卻是正眼也不瞧一下,我這「黃臉婆」倒是做得放心。話說第一道菜是粉絲煮雞湯,他喝了一口問我:「咦,什麼東西?中國細面嗎?」 「你岳母萬里迢迢替 你寄細面來?不是的。」「是什麼嘛?再給我一點,很好吃。」我用筷子挑起一根粉絲:「這個啊,叫做「雨」。”“雨?」他一呆。我說過, 我是婚姻自由自在化,說話自然心血來潮隨我高興,「這個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場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凍 住了,山胞劄好了背到山下來一束一束賣了米酒喝,不容易買到哦!」荷西還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看我,又去看看盆內的「雨」,然後說:「你當我是白癡?」我 不置可否。「你還要不要?」
 
回答我:「吹牛大王,我還要。」以後他常吃「春雨」,到現 在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做的。有時想想荷西很笨,所以心裡有點悲傷。
 
第二次吃粉絲是做「螞蟻上樹」,將粉絲在平底鍋內一炸,再 灑上絞碎的肉和汁。荷西下班回來一向是餓的,咬了一大口粉絲,「什麼東西?好像是白色的毛線,又好像是塑膠的?」
 
「都不是,是你釣魚的那種尼龍線,中國人加工變成白白軟軟 的了。」我回答他。他又吃了一口,莞爾一笑,口裡說道:「怪名堂真多,如果我們真開飯店,這個菜可賣個好價 錢,乖乖!」那天他吃了好多尼龍加工白線。第三次吃粉絲,是夾在東北人的「合子餅」內與菠菜和肉絞得很碎當餅餡。他說:「這個小餅裡面你放了沙魚的翅膀對 不對?我聽說這種 東西很貴,難怪你只放了一點點。」我笑得躺在地上。「以後這只很貴的魚翅膀,請媽媽不要買了,我要去信謝謝媽媽。」我大樂,回答他:「快去寫,我來譯信, 哈哈!」
 
有 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豬肉幹,趕快將藏好的豬肉幹用剪刀剪成小小的方塊,放在瓶子裡,然後藏在毯子裡面。恰好那天他鼻子不通,睡覺時要用毛毯,我 一時裡忘了我的寶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千遍《水滸傳》。他躺在床上,手裡拿個瓶子,左看右看,我一抬頭,嘩,不得了,「所羅門王寶藏」被他發現了,趕快去 搶,口裡叫著:「這不是你吃的,是藥,是中藥。」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藥。「他早塞了一大把放在口中,我氣極了,又不能叫他吐出來,只好不響了。「怪甜 的,是什麼?」我沒好氣的回答他:「喉片,給咳嗽的人順喉頭的。」「肉做的喉片?我是白癡?」第二天醒來,發覺他偷了大半瓶去送同事們吃,從那天起,只要 是他同事,看見我都假裝咳嗽,想再騙豬 肉幹吃,包括回教徒在內。
 
有排外的味道,但是因為語文和風俗在各國之間確有大不相同 之處,我們的婚姻生活也實在有許多無法共通的地方。
 
(我 沒再給回教朋友吃,那是不道德的。)反正夫婦生活總是在吃飯,其他時間便是去忙著賺吃飯的錢,實在沒多大意思。有天我做了飯卷,就是日本人的「壽司」,用 紫菜包飯,裡面放些唯他肉鬆。荷西這一下拒吃了。「什麼,你居然給我吃印藍紙,複寫紙?」我慢慢問他,「你真不吃?」「不 吃,不吃。」好,我大樂,吃了一大堆飯卷。
 
「張 開口來我看?」他命令我。「你看,沒有藍色,我是用反面複寫紙卷的,不會染到口裡去。」反正平日說的是唬人的話,所以常常胡說八道。「你是吹牛大王,虛虛 實實,我真恨你,從實招來,是什麼嘛?」「你對中國完全不認識,我對我的先生相當失望。」我回答他,又吃一個飯卷。他生氣了,用筷子一夾夾了一個,面部大 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我跳起來,大叫:「對了,對了,真聰明!」又要跳,頭上吃了他一記老 大爆栗。中國東西快吃完了,我的「中國飯店」也捨不得出菜了,西菜又開始上桌。荷西下班來,看見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外,又高興,大叫:「要半生的。馬鈴 薯也炸了嗎?」連給他吃了三天牛 排,他卻好似沒有胃口,切一塊就不吃了。
 
「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來吃?」「黃臉 婆」有時也溫柔。「不是生病,是吃得不好。」我一聽唬一下 跳起來。
 
「吃得不好?吃得不好?你知道牛排多少錢一斤?」「不是 的,太太,想吃「雨」,還是岳母寄來的菜好。」「好啦,中國飯店一星期開張兩次,如何?你要多久下一次「雨」?」
 
有一天荷西回來對我說:「了不得,今天大老闆叫我去。」
 
「加你薪水?」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甲掐到他肉裡去。「不是?完了, 你給開除了?天啊,我們━━」「別抓我嘛,神經兮兮的,你聽我講,大老闆說,我們 公司誰都被請過到我家吃飯,就是他們夫婦不請,他在等你請他吃中國菜━━」「大老闆要我做菜?不幹 不幹,不請他,請同事工友我 都樂意,請上司吃飯未免太沒骨氣,我這個人啊,還談些氣節,你知道,我━━」 我正要大大宣揚中國人的所謂骨氣,又講不明白,再 一接觸到荷西的面部表情,這個骨氣只好梗在喉嚨裡啦!
 
第二日他問我, 「喂,我們有沒有筍?」家裡筷子那麼多,不都是筍嗎?「他白了我一眼。」大老闆說要吃筍片炒冬菇。」
 
乖乖,真是見過世面的老闆,不要小看外國人。「好,明天晚 上請他們夫婦來吃飯,沒問題,筍會長出來的。」荷西含情脈脈的望了我一眼,婚後他第一次如情人一樣的望著我,使我受 寵若驚,不巧那天辮子飛散,狀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熱著,佈置了有蠟炬的 桌子,桌上鋪了白色的桌布,又加了一塊紅的鋪成斜角,十分美麗。這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不但菜是色香味俱全,我這個 太太也打扮得十分乾淨,居然還穿了長裙子。飯後老闆夫婦上車時特別對我說:「如果公共關係室將來有缺,希望你也來參加工作,做 公司的一份子。」我眼睛一亮。這全是「筍片炒冬菇」的功勞。
 
送走老闆,夜已深了,我趕快脫下長裙,換上牛仔褲,頭髮用 橡皮筋一綁,大力洗碗洗盆,重做灰姑娘狀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滿意,在我背後問,「喂,這個「筍片炒冬菇」真好 吃,你哪里弄來的筍?」我一面洗碗,一面問他:「什麼筍?」今天晚上做的筍片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說小黃瓜炒冬菇嗎?」「什麼,你,你,你 騙了我不算,還敢去騙老闆━━?」「我沒有騙他,這是他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次「嫩筍片炒冬菇」,是他 自己說的。」
 
荷西將我一把抱起來,肥皂水灑了他一頭一鬍子,口裡大叫: 「萬歲,萬歲,你是那只猴子,那只七十二變的,叫什 麼,什麼……。」我拍了一下他的頭,「齊天大聖孫悟空。這次不要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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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三毛《雨季不再來》
 
這已不知是第幾日了,我總在落著雨的早晨醒來,窗外照例是
 
我胡亂的穿著衣服, 想到今日的考試,想到心中掛念著的培,心情就又無端的沉落下去,而對這樣的季候也無心再去咒詛它了。
 
昨晚房中的檯燈壞 了,就以此為藉口,故意早早睡去,連筆記都不想碰一下,更不要說那一本本原文書了。當時客廳的電視正在上演著西部片,黑暗中,我躺在床上,偶爾會有音樂、對白和槍聲傳來,覺得 有一絲朦朧的快樂。在那時考試就變得極不重要,覺得那是不會有的事,明天也是不會來的。我將永遠躺在這黑暗裡,而培明日會不會去找我也不是問題了。不過是 這個季節在煩惱著我們,明白就會好了,我們豈是真的就此分開了,這不過是雨在沖亂著我們的心緒罷了。
 
每 次早晨醒來的時 候,我總喜歡仔細的去 看看自己,浴室鏡子裡的我是一個陌生人,那是個奇異的時分。我的心境在剛剛醒來的時候是不設防的,鏡中的自己也是不設防的,我喜歡一面將手浸在水裡,一面 凝望著自己,奇怪的輕聲叫著我的名字——今日鏡中的不是我,那是個滿面渴想著培的女孩。我凝望著自己,追念著培的眼睛 ——我常常不能抗拒的駐留在那時分裡,直到我聽見母親或弟弟在另一間浴室裡漱洗的水聲,那時我會突然記起自己該進入的日子和秩序,我就會快快的去喝一杯蜂 蜜水,然後夾著些淩亂的筆記書本出門。
 
今早要出去的時候, 我找不到可穿的鞋子,我的鞋因為在雨地中不好好走路的緣故,已經全都濕光了,於是我只好去穿一雙咖啡色的涼鞋。這件小事使得我在出門時不及想像的沉落,這 涼鞋踏在清晨水濕的街道上的確是愉快的。我坐了三輪車去車站,天空仍灰得分不出時辰來。車簾外的一切被雨弄得靜悄悄的,看不出什麼顯然的朝氣,幾個小男孩 在水溝裡放紙船,一個拾拉圾的老人無精打采的站在人行道邊,一街的人車在這灰暗的城市中無聲的奔流著。我看著這些景象,心中無端的升起一層疲憊來,這是怎 麼樣令人喪氣的一 個日子啊。
 
下車付車錢時我弄掉了筆記,當我俯身在泥濘中去拾起它時,心中就乍然的軟弱無力起來。
 
一片灰鎊鎊的天空,沒有黎明時的曙光,沒有風,沒有鳥叫。後院的小樹都很寥寂的靜立在雨中,無論 從那一個視窗望出去,總有雨水在沖流著。除了雨水之外,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在這時分裡,一切全是靜止的。
 
培不會在車站吧,他不會在那兒等我,這已不知是第幾日了,我們各自上學放學,都固執的不肯去遷就對方。幾日 的分離,我已不能清楚的去記憶他的形貌了,我的戀念和往日他給我的重大回憶,只有使得我一再激動的去懷想他,雨中的日子總是濕的,不知是雨還是自己,總在 弄濕這個流光。今日的我是如此的撐不住,渴望在等車的時候能找到一個隨便什麼系的人來亂聊一下,排隊的同學中有許多認識的,他們只抬起頭來朝我心事重重的 笑了笑,便又埋頭在筆記簿裡去,看樣子這場期終考試弄得誰都瀟灑不起來了。我站在隊尾,沒有什麼事好做,每一次清晨的盼望總是在落空,我覺著一絲被人遺忘 的難受,心中從來沒有被如此鞭笞過,培不在這兒,什麼都不再光彩了。站內的日光燈全部亮著,慘白的燈光照著一群群來往的乘客,空氣中彌漫著香煙與濕膠鞋的 氣味,擴音器在播放著新聞,站牌的燈一亮一熄的彼此交替著,我呼吸著這不濕的空氣,覺得這是一個令人厭倦而又無奈的日子。
 
想到三個多月前的那日,心情就無端的陷入一種玄想中去,那時正是註冊的日子,上一個學期剛從冬季寒冷的氣候中結束,我們放假十天就要開始另一個新的學期。那 天我辦完了註冊手續才早晨十點多點,我坐在面對著足球場的石砌臺階上,看著舞專的學生們穿了好看的緊身舞衣在球場上跳舞,那時候再過幾日就是校慶了,我身 後正有一個老校工爬在梯子上漆黃色的窗框,而進行曲被一次次大聲的播放著,那些跳舞的同學就反復的在練習。當時,空氣中充滿著快樂的音樂和油漆味,群山在四周低低的圍繞著。放眼望去,碧空如洗,陽光在緩緩流過。我獨自坐在那兒,面對著這情景,覺得真像一個活潑安適的假日,我就認真的快樂起來。那份沒有來由 的快樂竟是非常的震撼著我。後來開學了,我們半專心半不專心的念著書,有時蹺課去爬山,有時在圖書館裡發神經查生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接著雨就來了,直到現在它沒有停過。我們起初是異常歡悅的在迎接著雨,數日之後顯得有些苦惱,後來就開始咒詛它,直到現在,我們已忘了在陽光下上學該是怎麼回事了。
 
從車站下車到學校大約有二十分鐘的路, 我走進校園時人已是透濕的了,我沒有用雨具的習慣,每天總是如此的來去著。我們教室在五樓天臺的角上,是個多風的地方。教室中只有幾個同學已經先到了,我 進門,攤開筆記,靠在椅子上發愣,今日培會來找我麼?他知道我在這兒,他知道我們彼此想念著。培,你這樣不來看我,我什麼都做不出來,培,是否該我去找你 呢,培,你不會來了,你不會來了,你看,我日日在等待中度日——四周的窗全開著,雨做了重重的簾子,那麼灰重的掩壓了世界,我們如此渴望著想看一看簾外的 晴空,它總冷漠的不肯理睬我們的盼望。而一個個希望是如此無助的被否定掉了,除了無止境的等待之外,你發現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再見陽光。
 
李日和常彥一起走進來,那時已是快考試了,李日是個一進教室就喜歡找人吹牛的傢伙。他照例慢慢的踱進來,手中除了一枝原子筆之外什麼也沒帶。
 
「卡帕,你怎麼穿這 種怪鞋子?」卡帕是日本作家芥川的小說《河童》的發音,在雨季開始時我就被叫成這個名字了。「沒鞋了,無論皮鞋球鞋全濕了,不對麼?」
 
「帶子太少。遠看嚇 了我一跳,以為你乾脆打赤足來上學了。」李日一面看著我的鞋,一面又做出一副誇張的怪臉來。「我喜歡這種式樣,這是一雙快樂的鞋子。」
 
「在這種他媽的天氣 下你還能談快樂?」
 
「我不知道快不快 樂,李日,不要問我。」
 
「傻子,李日怕你考 試緊張,跟你亂扯的。」常彥在一旁說。
 
「不緊張,不愉快倒 是真的,每次考試就像是一種屈辱,你說你會了,別人不相信,偏拿張白紙要你來證明。」我說著說著人就激動起來。
 
「卡怕,有那麼嚴重麼?」常彥很費思索的注視著我。「他媽的,我亂說的,才不嚴重。」說著粗話我自己就先笑起來了。
 
這是一種沒有來由的倦怠,你如何向人去解釋這個時分的心情呢,今晨培也沒有來找,而日復一日的等待就只有使得自己更沉落下去。今晨的我就是如此的撐不住了,我生活在一種對大小事情都過分執著的 謬誤中,因此我無法在其中得著慰藉和亮光了。好在這心情已非一日,那是被連串空泛的瑣事堆積在心底的一個沙丘,禁不住連日的雨水一沖,便在心裡亂七八糟的 奔流起來。
 
 這是一場不難的考試,我們只消對幾個哲學學派提出一些評論,再寫些自己的見解,寫兩千字左右就可通過。事實上回答這些問題仍舊是我很喜歡的一件工作,想不出 剛才為什麼要那麼有意無意的牽掛著 它。仔細的答完了卷子,看看四周的同學,李日正拉著身旁埋頭疾書的常彥想要商量,常彥小聲說了一點,李日就馬上臉色發光的下筆如飛起來,我在一旁看了不禁 失笑,李日的快樂一向是來得極容易的。此時的我心中想念著培,心中浮出一些失望後的悵然,四周除了雨聲之外再聽不出什麼聲音來。我合上了卷子,將腳放在前 面同學的椅子上輕輕的搖晃著,那個年輕的講師踱過來。「是不是做完了?做完就交吧。」
 
「這種題目做不完 的,不過字數倒夠了。」
 
他聽了笑起來,慢慢 的踱開去。
 
我想不出要做什麼, 我永遠學不會如何去 重複審視自己的卷子,對這件事我沒有一分鐘的耐心。雨落得異常的無聊,我便在考卷後面亂塗著——森林中的柯萊蒂(注),雨中的柯萊蒂,你的太陽在那裡—— 那樣塗著並沒有多大意思,我知道,我只是在拖延時間,盼望著教室門口有培的身影來接我,就如以前千百次一樣。十五分鐘過去了,我交了卷子去站在外面的天臺 上,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整天都沒課了,我們已在考期終考了。整幢的大樓被罩在雨中,無邊的空虛交錯的撐架在四周,對面雨中的宿舍全開著窗,平日那些專喜 歡向女孩們呼叫戲謔的男孩們一個也不見,只有工程中沒有被拆掉的竹架子在一個個無聲的窗口豎立著。雨下了千萬年,我再想不起那些經歷過的萬里晴空,想不起 我乾燥清潔的鞋子,想不起我如何用快樂的步子踏在陽光上行走。夏季沒有帶著陽光來臨,卻帶給我們如許難捱的一個季候。教室內陸續有人在交卷,那講師踱出來 了。他站著看了一會雨。
 
「考完了就可以回去 了,我們這門課算結束了。在等誰嗎?」
 
「沒有,就回去 了。」我輕輕的回答了一聲,站在雨中思索著。我等待你也不是一日了,培,我等了有多久了,請告訴我,我們為什麼會為了一點小事就分開了,我總等著你來接我 一塊下山回去。
 
這時我看見李日和維 欣一起出來。維欣是前一星期才回校來的,極度神經衰弱,維欣回鄉去了快一個月。「考得怎麼樣?」我問維欣,平日維欣住在臺北姑母家中,有時我們會一起下 山。
 
「六十分總有的,大 概沒問題。」維欣是個憂鬱的孩子,年齡比我們小,樣子卻始終是落落寡歡的。
 
「卡帕,你准是在等 那個戲劇系的小子,要不然甘心站在雨裡面發神經。」李日一面跳水塘一面在喊著。「你不許叫他小子。」
 
「好,叫導演,喂, 培導演,卡帕在想你。」李日大喊起來。我慌了。
 
「李日,你不要亂 來。」維欣大笑著拉他。
 
 「卡帕,你站在教室 外面淋雨,我看了奇怪得不得了,差一點寫不出來。」李日是最喜歡說話的傢伙。
 
「算了,你寫不出 來,你一看常彥的就寫出來了。」「冤枉,我發誓我自己也念了書的。」李日又可愛又生氣的臉嚷成一團了,這個人永遠不知憂愁是什麼。這時維欣在凝望著雨沉默 著。
 
「維欣,你暑假做什 麼,又不當兵。」我問他。「我回鄉去。」
 
「轉系吧,不要念這 門了,你身體不好。」
 
「卡帕,我實在什麼 系都不要念,我只想回鄉去守著我的果園,自由自在的做個鄉下人。」
 
「書本原來是多餘 的。」
 
「算了,算了,維欣,算你倒楣,誰要你是長子,你那老頭啊——總以為送你念大學是對得起祖宗,結果你偏悶出病來了。」李日在一旁亂說亂說的,維欣始終性情很好的看著他,眼 光中卻浮出一層奇怪的神情來。
 
我踏了一腳水去灑李日,阻止他說下一句,此時維欣已悄悄的往樓梯口走去,李日還毫不覺得的在踏水塘。「維欣,等等我們。李日,快點,你知道他身體不好,偏要去激他。」我悄悄 的拉著李日跟在維欣身後下去。
 
下樓梯時我知道今日 我又碰不著培了,我正在一步一步下樓,我正經過你教室的門口,培,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是這樣的想念著你,培,我們不要再鬧了,既然我們那麼愛著,為什麼 在這樣近在眼前的環境中都不見面。李日下樓時在唱著歌。
 
「我知道有一條叫做日光的大道,你在那兒叫著我的小名呵,媽媽,我在向你趕去,我正走在十裡外的麥田上……」
 
「喂,卡帕,這歌是 不是那戲劇系的小子編出來的?告訴他,李日愛極了。」
 
這兒沒有麥田,沒有陽光,沒有快樂的流浪,我們正走在雨濕的季節裡,我們也從來沒有邊唱著歌,邊向一個快樂的地方趕去,我們從來沒有過,尤其在最近的一段時分裡,快樂一直離我們很遠。
 
到樓下了,雨中的校園顯得很寥落,我們一塊兒站在門口,望著雨水出神,這時李日也不鬧了,像傻子似的呆望著雨。它又比早晨上山時大多了。
 
「這不是那溫暖的雨。」維欣慢慢的說。
 
「等待陽光吧,除了 等待之外怎麼發愁都是無用的。」我回頭對他鼓勵的笑了笑,自己卻笑得要落淚。
 
「算了,別等什麼 了,我們一塊兒跑到雨裡去,要拚命跑到車站,卡帕,你來不來。「李日說著人就要跑出去了。」「我們不跑,要就走過去,要走得很泰然的回去,就像沒有下雨這 等事一樣。」
 
「走就走,卡帕,有 時你太認真了,你是不是認為在大雨裡跑著就算被雨擊倒了,傻子。」
 
「我已沒有多少尊嚴 了,給我一點小小的驕傲吧。」「卡帕,你暑假做什麼?」維欣在問我。
 
「我不知道,別想它 吧,那日子不來,我永遠無法對它做出什麼懇切的設想來,我真不知道。」
 
歷年來暑假都是連著陽光的,你如何能夠 面對著這大雨去思想一個假期,雖然它下星期就要來臨了,我覺得一絲茫然。風來了,雨打進門簷下,我的頭髮和兩肩又開始承受了新來的雨水,地上流過來的水弄 溫了涼鞋,腳下升起了一陣緩緩的涼意。水聚在我腳下,落在我身上,這是六月的雨,一樣寒冷得有若早春。
 
雨下了那麼多日,它 沒有弄濕過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濕了自己。
 
「我們走吧,等什麼 呢。」維欣在催了。
 
「不等什麼,我們走 吧。」
 
我, 李日,維欣,在 這初夏的早晨,慢慢走進雨中,我再度完全開放的將自己交給雨水,沒有東西能夠攔阻它們。雨點很重的落在我全身每一個地方,我已沒有別的意識,只知道這是 雨,這是雨,我正走在 它裡面。我們並排走著,到了小樹那兒它就下得更大了,維欣始終低著頭,一無抗拒的任著雨水擊打著。李日口中含了一支不知是否燃著的新樂園,每走一步就揮著 雙手趕雨,口中含糊而起勁的罵著,他媽的,他媽的,那樣子看不出是對雨的歡呼還是咒詛。我們好似走了好久,我好似有生以來就如此長久的在大雨中走著,車站 永遠不會到了。我覺得四周,滿溢的已不止是雨水,我好似行走在一條河裡。我濕得眼睛都張不開了,做個手勢叫李日替我拿書,一面用手擦著臉,這時候我哭了, 我不知道這永恆空虛的時光要何時才能過去,我就那樣一無抗拒的被卷在雨裡,我漂浮在一條河上,一條沉靜的大河,我開始無助的浮沉起來,我慌張得很,口中喊 著,培,快來救我,快點,我要沉下去了,培,我要浸死了。
 
李日在一旁拚命推我,維欣站在一邊臉都白了,全身是濕的。「卡帕,怎麼喊起來了,你要嚇死我們,快點走吧,你不能再淋了,你沒什麼吧?」
 
「李日,我好的,只 是雨太大了。」
 
我跟著他們加快了步 子,維欣居然還有一條幹的手帕借我擦臉,我們走在公路,車站馬上要看到了,這時候我注視著眼前的雨水,心裡想著,下吧,下吧,隨便你下到那一天,你總要過 去的,這種日子總有 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絢麗光彩起來,經過了無盡的雨水之後。我再不要做一個河童了,我不會永遠這樣沉在河底的,雨季終將過去。總有一日,我要在一個充滿 陽光的早晨醒來,那時我要躺在床上,靜靜的聽聽窗外如洗的鳥聲,那是多麼安適而又快樂的一種蘇醒。到時候,我早晨起來,對著鏡子,我會再度看見陽光駐留在 我的臉上,我會一遍遍的告訴自己,雨季過了,雨季將不再來,我會覺得,在那一日早晨,當我出門的時候,我會穿著那雙清潔乾燥的黃球鞋,踏上一條充滿日光的 大道,那時候,我會說,看這陽光,雨季將不再來。
 
注:柯萊蒂 (clytze),希臘神話山澤女神,戀太陽神阿波羅,後變為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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