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i Fer

【簡介】故事的開頭,是一隻不完美的玩具熊,靜靜躺在月光下,等待著 自己的存在被發現。 直到有一天,它被小女孩的爸爸發現了,帶回家送給摯愛的女兒。於是,這個世界上的眼淚與愛讓小熊甦醒,上帝的天使被派來賜予它心靈的生命。原本答應要帶小 女孩環游世界的爸爸不幸辭世,小熊決定代替爸爸用自己的眼睛紀錄下環遊世界點滴,途中,小熊遇到了好多好多的人,經歷了許多許多的事情;然後它帶著你,一 起歷經了那些生命裡的美好與一些些的遺憾;然後它對你說:「謝謝你,不管你是誰。」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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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瑕疵品】

嘖,我的眼睛快掉了。

沒辦法,誰叫我是一個便宜的瑕疵品?

喔,對了,我忘了說,我是一隻玩具熊,產自於中國,上個月和一堆同伴飄洋過海到這個叫做日本的地方,然後擺在這家玩具店裡。

眼見其他的同伴都一一被買走了,只有我因為賣相不佳——眼睛沒黏牢、身體的接線沒接好,棉花漏了一些出來、兩隻腳不一樣長——而一直乏人問津。

老闆當然不做虧本生意,不久我就被貼上了『拍賣』的字樣,堆到了玩具店門口,天天風吹雨打,期盼著有一天能有人把我帶回家。

每天每天,我都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總是那么匆忙,從來不停下來看我一眼。

會不會有人停下來看看我呢?

會不會有人把我帶回家呢?

萬一都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話,我是不是就要一直這么待在外頭?

我總是這樣胡思亂想著,直到有一天,一個消瘦疲累的男人緩緩走過我面前,停住,把我拿起來打量了一會兒,又仔細翻著我身上的價錢,最後他把我買了回家。

他帶我回家,把我交給一位老奶奶後,又匆匆忙忙出門去上夜班了。老奶奶捧著我,看著男人的身影離去,歎了口氣。

接著她仔細看了看我,然後從抽屜裡拿出膠水、針線與剪刀。她先把我的眼睛用膠水黏牢,還順便調了調位置,免得我看起來像只鬥雞眼熊,然後又用剪刀細心地把 我身上多出來的縫線一一剪掉,再把接線爆開的地方仔細逢好。

末了,她還在我身上用力揍了幾下,把我身體裡的棉花重新揉平均,讓我看起來勻稱一些。

「啊,這樣好多了,彩子應該會喜歡吧?」老奶奶把剪刀和針線收了起來。

眼睛黏牢了,看東西自然清楚多了,我看見老奶奶滿臉的皺紋與擔憂,再偷偷四處張望,這是一個很小的屋子,燈光有些陰暗。

看起來,這並不是一戶富裕人家。也難怪,不然他們怎么會挑上我?

「熊寶寶,你乖乖待在這裡等彩子回來喔。」老奶奶把我放在餐桌上,臨走前慈愛地拍了拍我的頭。

可是那天晚上,沒有人回到這個家裡。我坐在餐桌上,等著、等著、等著。直到第三天早上,老奶奶才終於又回來了,可是她似乎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匆匆收拾一些 東西後又離開了。

於是我繼續孤單地坐在餐桌上等著。

我是不是被遺忘了呢?低下頭,我看看自己的手臂,因為是瑕疵品,手臂內側的毛有些稀稀落落的,顏色也點髒了。他們說,沒有一個玩具能永久享有主人的愛。那 么我想知道,有沒有玩具從一開始就沒有主人的愛,甚至連存在都被遺忘了呢?

【§彩子】

不知道過了幾天,我終於見到了彩子。

她是一個好小好小的女孩,短短的頭髮,圓圓的臉頰,可是她的臉上卻沒有笑容。

她一進屋裡,馬上就見到了我。

她愣了愣,隨即馬上撲過來把我抱在她胸前,抱得好緊好緊,我的臉都快要被她壓變形了。

「你是爸爸買給我的……」

於是我想起那個帶我回家的男人,他應該就是彩子的爸爸吧?

他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帶我回家的男人住院了。

彩子還在上幼稚園,每天放學回家後,她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我跑到醫院去看男人。

他只能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看著彩子,儘量強撐著和她有說有笑,有好幾次,當彩子抱著我離開病房的時候,我見到他愣愣地望著彩子的背影在落淚。

「爸爸,你的病要趕快好起來喔!你說你要帶我去全世界玩的喔!」

「好啊!爸爸一定會努力好起來的。」

「爸爸,我昨天夢見媽媽了,我還告訴她說,等你病好了,你就會帶我去玩了!」

「真的啊,妳夢見媽媽了?」

「嗯!爸爸,你想我們第一個地方要去哪裡呢?」

「嗯……去維也納好不好?妳媽媽年輕的時候好想去那裡聽一場新年音樂會,可惜嫁給我這個窮光蛋,她只好跟著我過苦日子。」歎息。

「維也納?好啊好啊!那接下來呢?」

「我們去巴黎、去倫敦、去布拉格、去荷蘭看風車……」

「風車?好棒啊!爸爸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喔!到時候我們帶著小熊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小熊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屋子裡突然多了許多穿著黑色衣服的大人,他們的面容悲傷嚴肅,沒有一絲笑容。彩子也是一身的黑色小洋裝,她緊緊抱著我,坐在客廳的角落裡,不發一語。我的 臉是溼的,被彩子的眼淚浸溼的。好幾滴眼淚落在我的眼睛上,再順勢落下,一瞬間,我竟以為我也哭了。

那個男人死了。

他沒有信守對彩子的諾言,丟下她一個人走了。可是彩子不恨他,她只是很難過很難過,也很想他。每天晚上,她總要抱著我才能入睡,一面哭,一面喊著『爸 爸』。我不懂悲傷,我也不懂什么是親情,可是我知道,我看見她這樣難過,心裡也不好過。

「爸爸說要帶我去全世界旅行的……」

是啊,可是他卻沒有做到。

「他說,他要先帶我去維也納,去聽人家唱歌,還要去巴黎、倫敦……」

那些地方我曾經聽過,都是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我想去……媽媽想去,爸爸也想去……」

可是妳一個人要怎么去呢?

「熊熊,我真的好想去……如果我能去,爸爸一定也會很高興的。然後我回來以後還要告訴他,維也納的人唱歌都很好聽……」

這個……妳爸爸說的是去聽維也納的音樂會,不是去聽那邊的人唱歌吧?

「爸爸……媽媽……」她又把小臉埋在我的肩窩裡哭了起來。

親愛的彩子,我好想為妳做點事,讓妳不再這么傷心,可是我能怎么做呢?我不過是個玩具熊而已,不能走路、不能說話,我甚至連為妳流淚都做不到。

誰能來告訴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讓彩子再次開心?

有一天,彩子放學後帶著我跑到大街上,不停東張西望,似乎在等著什么。面對她這樣的行徑,左鄰右舍的眼光除了好奇,也多了一份同情。對於那樣的眼神我不是 很能理解,因為她們彷彿是隔著一層玻璃在看著我們,就像我以前和其他同伴關在玻璃櫥窗裡的時候,那些人看我的眼光一樣。是因為彩子的遭遇嗎?

每天晚上,彩子總會斷斷續續地說一些她的故事給我聽,她的媽媽在前年的大地震中不幸被坍塌的柱梁給壓成重傷,在醫院裡躺了半個月後就走了;她的爸爸是家裡 的獨子,他喪妻後強忍悲傷,還要不停努力賺錢償還之前欠下的龐大醫藥費與家裡開銷,原本身子就不甚健壯的他日夜兼差,蠟燭兩頭燒,即使是鐵打的身體也熬不 住,最後終於積勞成疾,住院沒多久也走了。

於是彩子變成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人,就像我一樣。

我的爸爸媽媽是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有意識的那一刻起,我已經和許許多多相似卻又不相同的玩具熊擺在一起,不知道未來將何去何從?

沒有爸爸媽媽不好嗎?為什么那些人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彩子?

我也沒有爸爸媽媽,所以我不知道,爸爸媽媽是不是真的是那么重要的東西?是不是沒有了這個東西,彩子就不會存在?

那我又是怎么存在的?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天黑了,彩子有些失望地抱著我回家,見到她的鄰居太太上前關心地問問她好不好?是不是在找什么人?要不要她幫忙?

但彩子總是輕輕搖搖頭,然後抱緊了我,加快腳步跑回家。在她懷裡,被她緊緊抱著,我偷偷想,這是不是就是我生存的意義?現在、在這裡、在彩子的懷裡。



【§請你帶我走】

彩子總是等在路邊,只要有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經過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一直盯著他們,有時候她會跑上前和那些外國人說話,但他們總是聽不懂;有時候她只是有 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地看著那些外國人經過她面前,然後在他們遠去時露出失望的眼神。

彩子到底想做什么呢?我實在想不透,只是她每次從路邊跑出去又失望地回來時,總會用力地抱抱我,似乎想從這樣的擁抱上得到一些勇氣。

這樣等待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

這一天,當彩子放下書包,又抱著我出門的時候,我才發現巷子口的櫻花開了。

春天到了。

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我心底醞釀。

彩子能不能在今天找到她想要找的東西呢?

她一樣帶著我來到熱鬧的大街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人來人往的行人,突然她又緊緊地抱了抱我。

我順著她的眼神望去,見到是一個背著背包的大男孩正朝這兒走來。那個男孩手裡拿著地圖東張西望,口裡不時愉快地哼著輕快的圓舞曲調。

彩子本來還有些戰戰兢兢,怕這個外國人又會像以前那些人一樣,聽不懂她說的話,或只是困惑地對她笑笑,然後將她推開。

可是當她聽見男孩嘴裡輕哼的音樂時,細細的眼睛突然睜大起來——他在唱歌!

「熊熊!熊熊!他在唱歌!他一定是從維也納來的對不對?」

呃?等等,那個男生唱歌和他是不是從維也納來的有什么關係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彩子已經抱著我沖了出去,我從沒見她這么激動過,她近乎是整個人趴在那個男生的腿上,不顧他吃驚萬分的面孔與路人疑惑的神情,一面拼命將 我塞給他,一面焦急地說︰

「請你帶熊熊回去,請你帶熊熊回維也納。我爸爸說過要帶我去維也納聽你們唱歌的,可是他不能去了,所以請你帶熊熊去好嗎?熊熊是我爸爸買給我的,他就是我 爸爸……求求你……求求你……」

彩子的眼淚掉落在我的耳朵上,我又驚又愣。

原來、原來她躲在這裡這么久,是想找一個外國人帶著我去旅行嗎?

可是……可是我只是一隻玩具熊,我什么都不是,光是這樣,就能了卻她的心願嗎?

而且我也不想離開彩子啊!我簡直沒有辦法想像沒有彩子的日子我要怎么過!

沒有人天天抱著我、沒有人對著我說話、也沒有人陪我一起睡覺,我不要!我不要!如果我能說話我一定會說不要!如果我的手腳能動我絕對要努力揮手抗議!

我不要離開彩子!

「求求你……求求你……」

彩子的眼淚繼續啪答啪答地掉在我頭上,我好想拼命甩頭把那些眼淚甩開,淚水浸溼了我的耳朵,我連聽都聽不清楚了。

「請你帶熊熊走……」

彩子妳為什么不要我了?

「熊熊他很乖喔,你只要帶著他回維也納,讓他聽你們唱唱歌,然後再把他送回來好嗎?」

彩子!就算這男生真的把我帶到維也納,他要怎么把我送回來?

我真的氣得鬍鬚都要掉了,可是當我再看著彩子時,胸口突然有一種悶悶的感覺,好像天氣溼冷時,胸口的棉花受潮擠成一團的那種感覺。

她不只在哭,她的眼神也滿滿的是不舍與擔憂,還有害怕。

我想起以前她沖出去找那些外國人的情況,她是不是在害怕,萬一這個外國人又聽不懂她說的話,然後把她趕走怎么辦?

她的不舍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因為她其實也是捨不得我離開?

她……其實並沒有不要我的啊,不是嗎?

她都說了,要人家記得把我送回來耶。

如果我能代替她、代替她的爸爸媽媽去完成這個心願,她是不是會很高興?

那,這是不是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胸口那股鬱悶的感覺慢慢消失了,突然有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的身子,很輕柔地、像是怕弄壞我似的將我拿高。

居高臨下,我看見彩子仰著頭望著我,眼睛鼻子都紅了,鼻涕眼淚抹得兩手都是。

那只大手將我轉過身,我見到一個有著蔚藍眼神的大男生,他的頭髮是碎沙色,卷卷的很可愛,臉上滿是雀斑,還有一雙看起來很愛笑的嘴唇。

果然,他看見我後笑了。

他蹲下來,把我還給彩子,又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顏色的手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妳要我,帶熊熊,回維也納?」

彩子的眼睛亮了起來,他聽得懂她說的話耶!

她連忙用力點頭,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是,妳爸爸?」他指指我,臉上還是笑,「熊,妳爸爸?」

「爸爸買給我的。」

「妳爸爸呢?」

「去找媽媽了。」

大男生皺皺眉,看起來他的日文並不是很好,只懂一點皮毛而已。

「那,妳媽媽呢?」

「在天堂,」看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彩子用手指指天空,「他們在那裡。」

大男生這才恍然大悟,眼裡頓時出現心疼的表情,那種表情我在很多認識彩子的大人臉上也見過,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男生給我的感覺卻比那些大人還要親近, 至少他不像是隔著一層玻璃在看我們。

「為什么,」他又指指我,「要帶他去維也納?」

「因為媽媽想去,爸爸也想去,可是我沒辦法去,只好讓熊熊去。大哥哥,你幫我帶熊熊去維也納好不好?那是爸爸媽媽最想去的地方,爸爸總是說,等他病好了, 他要帶我去全世界旅行,我們要先到維也納去……」彩子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然後又把我塞到男孩懷裡。

「可是爸爸不能去了……你帶熊熊去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這次我沒有像剛剛那樣氣得想跳腳了,因為我突然瞭解到,彩子已經給了我一個使命。

對彩子而已,我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能替她完成這個願望的依靠。

大男生看看彩子,又看看被塞進他手裡的我,他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柔和,那雙蔚藍的眼睛甚至開始泛起溼意。

他摸摸心口,又摸摸我。他的手掌熱熱的。

他是不是也感覺到了,這是一個多天真善良的一個孩子?

爸爸媽媽無法完成的遺願,她用自己最心愛的熊寶寶來完成。

「好,我帶熊熊去維也納。」男孩又笑了,他摸了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鬍鬚。

「妳叫什么名字?」

「彩子。」

「彩子,我叫亞歷山大,我是德國人喔。」

我想彩子可能連德國在哪都不知道。

「德國啊?好棒喔!爸爸以前也說他想去德國耶。」彩子露出孩子氣的崇拜表情,雙眼閃閃發亮,「那你也可以帶熊熊去德國嗎?」

亞歷山大愣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可以啊,當然沒問題,我還可以請熊熊喝啤酒喔!」

亞歷山大,你有聽過玩具熊能喝啤酒嗎?

如果我眼睛能動,我一定會送他一枚白眼。

「你爸爸還有沒有想去其他地方?」

「喔喔,還有還有,還有巴黎、倫敦、羅馬、希臘、土耳其、中國……」彩子把之前爸爸告訴她的地名全講了出來,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那些地方在哪,可是既然是爸 爸想去,她還是偷偷記了下來,想著將來有一天,也許她真的能和爸爸一起去。

「這么多地方啊?」亞歷山大搔搔頭,但隨即又笑了起來,「好,沒問題,我帶熊熊去。」

「真的?」

「真的。」

彩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睛閃呀閃地看著眼前的好心人。

「大哥哥,你真是好人,謝謝你。」她輕輕地說。

「彩子,」他很努力地發音,不過念起彩子的名字還是有點好笑,「那……我要帶熊熊走囉。」

彩子聽了這話,張口想要說什么,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亞歷山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把我又塞回彩子手裡,「捨不得,熊熊?」

彩子點點頭,眼淚又掉在我耳朵上,癢癢的,溼溼的。

我看著她,突然體會到什么叫做「捨不得」。

是不是就是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彩子,心裡就會很難過?

是不是擔心如果我不在彩子身邊,她會不會寂寞的那種心情?

是不是好想抱抱她、安慰她不要哭?

這是不是就是「捨不得」?

胸口的地方突然酸酸的,不是悶,是酸。

「熊熊……」彩子的手在我胸口輕輕揉著,原來是她的眼淚落在我的胸口上,「我會想你喔,你也要想我喔。」

我還沒離開就已經開始想妳了。

「你要代替我、代替爸爸媽媽去旅行了喔,真好,你一定要乖乖的,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喔。」

這個好像有技術上的困難……我不會說話啊!

她用力地抱緊我,好緊好緊,緊到一瞬間我差點以為自己要透不過氣來——雖然玩具熊不會有透不過氣這種事情發生。

然後,她咬咬牙,把我交給了亞歷山大。

就在彩子依依不捨地要離去時,亞歷山大突然叫住她,然後遞給她一隻奇異筆。

「把妳的名字還有電話,寫下好嗎?」

「寫在哪?」彩子狐疑地問。

「這裡,」他指指我的右手手臂內側,「名字,這裡,」然後又抬起我的左手臂,「電話,這裡。」

這樣一來,大家都會知道我是彩子的玩具熊了。

亞歷山大,你真是聰明!我好想用熊掌去揉他的頭!

彩子非常非常小心謹慎地在我的右手臂內寫下她的名字,然後又在我的左手臂內寫下家裡的電話。

「熊熊,要乖喔。」她對我說。

嗯,我知道,我一定會乖的,所以,彩子妳也要等我回來喔。

§“如果我真的那麼好,就不會失戀了!”

彩子總是等在路邊,只要有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經過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一直盯著他們,有時候她會跑上前和那些外國人說話,但他們總是聽不懂;有時候她只是有 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地看著那些外國人經過她面前,然後在他們遠去時露出失望的眼神。

彩子到底想做什么呢?我實在想不透,只是她每次從路邊跑出去又失望地回來時,總會用力地抱抱我,似乎想從這樣的擁抱上得到一些勇氣。

這樣等待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

這一天,當彩子放下書包,又抱著我出門的時候,我才發現巷子口的櫻花開了。

春天到了。

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我心底醞釀。

彩子能不能在今天找到她想要找的東西呢?

她一樣帶著我來到熱鬧的大街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人來人往的行人,突然她又緊緊地抱了抱我。

我順著她的眼神望去,見到是一個背著背包的大男孩正朝這兒走來。那個男孩手裡拿著地圖東張西望,口裡不時愉快地哼著輕快的圓舞曲調。

彩子本來還有些戰戰兢兢,怕這個外國人又會像以前那些人一樣,聽不懂她說的話,或只是困惑地對她笑笑,然後將她推開。

可是當她聽見男孩嘴裡輕哼的音樂時,細細的眼睛突然睜大起來——他在唱歌!

「熊熊!熊熊!他在唱歌!他一定是從維也納來的對不對?」

呃?等等,那個男生唱歌和他是不是從維也納來的有什么關係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彩子已經抱著我沖了出去,我從沒見她這么激動過,她近乎是整個人趴在那個男生的腿上,不顧他吃驚萬分的面孔與路人疑惑的神情,一面拼命將 我塞給他,一面焦急地說︰

「請你帶熊熊回去,請你帶熊熊回維也納。我爸爸說過要帶我去維也納聽你們唱歌的,可是他不能去了,所以請你帶熊熊去好嗎?熊熊是我爸爸買給我的,他就是我 爸爸……求求你……求求你……」

彩子的眼淚掉落在我的耳朵上,我又驚又愣。

原來、原來她躲在這裡這么久,是想找一個外國人帶著我去旅行嗎?

可是……可是我只是一隻玩具熊,我什么都不是,光是這樣,就能了卻她的心願嗎?

而且我也不想離開彩子啊!我簡直沒有辦法想像沒有彩子的日子我要怎么過!

沒有人天天抱著我、沒有人對著我說話、也沒有人陪我一起睡覺,我不要!我不要!如果我能說話我一定會說不要!如果我的手腳能動我絕對要努力揮手抗議!

我不要離開彩子!

「求求你……求求你……」

彩子的眼淚繼續啪答啪答地掉在我頭上,我好想拼命甩頭把那些眼淚甩開,淚水浸溼了我的耳朵,我連聽都聽不清楚了。

「請你帶熊熊走……」

彩子妳為什么不要我了?

「熊熊他很乖喔,你只要帶著他回維也納,讓他聽你們唱唱歌,然後再把他送回來好嗎?」

彩子!就算這男生真的把我帶到維也納,他要怎么把我送回來?

我真的氣得鬍鬚都要掉了,可是當我再看著彩子時,胸口突然有一種悶悶的感覺,好像天氣溼冷時,胸口的棉花受潮擠成一團的那種感覺。

她不只在哭,她的眼神也滿滿的是不舍與擔憂,還有害怕。

我想起以前她沖出去找那些外國人的情況,她是不是在害怕,萬一這個外國人又聽不懂她說的話,然後把她趕走怎么辦?

她的不舍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因為她其實也是捨不得我離開?

她……其實並沒有不要我的啊,不是嗎?

她都說了,要人家記得把我送回來耶。

如果我能代替她、代替她的爸爸媽媽去完成這個心願,她是不是會很高興?

那,這是不是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胸口那股鬱悶的感覺慢慢消失了,突然有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的身子,很輕柔地、像是怕弄壞我似的將我拿高。

居高臨下,我看見彩子仰著頭望著我,眼睛鼻子都紅了,鼻涕眼淚抹得兩手都是。

那只大手將我轉過身,我見到一個有著蔚藍眼神的大男生,他的頭髮是碎沙色,卷卷的很可愛,臉上滿是雀斑,還有一雙看起來很愛笑的嘴唇。

果然,他看見我後笑了。

他蹲下來,把我還給彩子,又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顏色的手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妳要我,帶熊熊,回維也納?」

彩子的眼睛亮了起來,他聽得懂她說的話耶!

她連忙用力點頭,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是,妳爸爸?」他指指我,臉上還是笑,「熊,妳爸爸?」

「爸爸買給我的。」

「妳爸爸呢?」

「去找媽媽了。」

大男生皺皺眉,看起來他的日文並不是很好,只懂一點皮毛而已。

「那,妳媽媽呢?」

「在天堂,」看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彩子用手指指天空,「他們在那裡。」

大男生這才恍然大悟,眼裡頓時出現心疼的表情,那種表情我在很多認識彩子的大人臉上也見過,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男生給我的感覺卻比那些大人還要親近, 至少他不像是隔著一層玻璃在看我們。

「為什么,」他又指指我,「要帶他去維也納?」

「因為媽媽想去,爸爸也想去,可是我沒辦法去,只好讓熊熊去。大哥哥,你幫我帶熊熊去維也納好不好?那是爸爸媽媽最想去的地方,爸爸總是說,等他病好了, 他要帶我去全世界旅行,我們要先到維也納去……」彩子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然後又把我塞到男孩懷裡。

「可是爸爸不能去了……你帶熊熊去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這次我沒有像剛剛那樣氣得想跳腳了,因為我突然瞭解到,彩子已經給了我一個使命。

對彩子而已,我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能替她完成這個願望的依靠。

大男生看看彩子,又看看被塞進他手裡的我,他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柔和,那雙蔚藍的眼睛甚至開始泛起溼意。

他摸摸心口,又摸摸我。他的手掌熱熱的。

他是不是也感覺到了,這是一個多天真善良的一個孩子?

爸爸媽媽無法完成的遺願,她用自己最心愛的熊寶寶來完成。

「好,我帶熊熊去維也納。」男孩又笑了,他摸了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鬍鬚。

「妳叫什么名字?」

「彩子。」

「彩子,我叫亞歷山大,我是德國人喔。」

我想彩子可能連德國在哪都不知道。

「德國啊?好棒喔!爸爸以前也說他想去德國耶。」彩子露出孩子氣的崇拜表情,雙眼閃閃發亮,「那你也可以帶熊熊去德國嗎?」

亞歷山大愣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可以啊,當然沒問題,我還可以請熊熊喝啤酒喔!」

亞歷山大,你有聽過玩具熊能喝啤酒嗎?

如果我眼睛能動,我一定會送他一枚白眼。

「你爸爸還有沒有想去其他地方?」

「喔喔,還有還有,還有巴黎、倫敦、羅馬、希臘、土耳其、中國……」彩子把之前爸爸告訴她的地名全講了出來,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那些地方在哪,可是既然是爸 爸想去,她還是偷偷記了下來,想著將來有一天,也許她真的能和爸爸一起去。

「這么多地方啊?」亞歷山大搔搔頭,但隨即又笑了起來,「好,沒問題,我帶熊熊去。」

「真的?」

「真的。」

彩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睛閃呀閃地看著眼前的好心人。

「大哥哥,你真是好人,謝謝你。」她輕輕地說。

「彩子,」他很努力地發音,不過念起彩子的名字還是有點好笑,「那……我要帶熊熊走囉。」

彩子聽了這話,張口想要說什么,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亞歷山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把我又塞回彩子手裡,「捨不得,熊熊?」

彩子點點頭,眼淚又掉在我耳朵上,癢癢的,溼溼的。

我看著她,突然體會到什么叫做「捨不得」。

是不是就是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彩子,心裡就會很難過?

是不是擔心如果我不在彩子身邊,她會不會寂寞的那種心情?

是不是好想抱抱她、安慰她不要哭?

這是不是就是「捨不得」?

胸口的地方突然酸酸的,不是悶,是酸。

「熊熊……」彩子的手在我胸口輕輕揉著,原來是她的眼淚落在我的胸口上,「我會想你喔,你也要想我喔。」

我還沒離開就已經開始想妳了。

「你要代替我、代替爸爸媽媽去旅行了喔,真好,你一定要乖乖的,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喔。」

這個好像有技術上的困難……我不會說話啊!

她用力地抱緊我,好緊好緊,緊到一瞬間我差點以為自己要透不過氣來——雖然玩具熊不會有透不過氣這種事情發生。

然後,她咬咬牙,把我交給了亞歷山大。

就在彩子依依不捨地要離去時,亞歷山大突然叫住她,然後遞給她一隻奇異筆。

「把妳的名字還有電話,寫下好嗎?」

「寫在哪?」彩子狐疑地問。

「這裡,」他指指我的右手手臂內側,「名字,這裡,」然後又抬起我的左手臂,「電話,這裡。」

這樣一來,大家都會知道我是彩子的玩具熊了。

亞歷山大,你真是聰明!我好想用熊掌去揉他的頭!

彩子非常非常小心謹慎地在我的右手臂內寫下她的名字,然後又在我的左手臂內寫下家裡的電話。

「熊熊,要乖喔。」她對我說。

嗯,我知道,我一定會乖的,所以,彩子妳也要等我回來喔。



【§如果我真的那麼好,就不會失戀了】

是不是傾聽人說話也是身為玩具熊的一種功能?抑或是……使命?

似乎只要一見到我們,有人就會忍不住把所有心裡的祕密都說出來,彷彿我們是他們最知心的朋友。

像亞歷山大,我只不過是跟著他上了飛機不到三個小時,他就開始捧著我,對我說了一大堆的話,不過其實其中大部分的話都是針對他最近失戀的問題。

是的,這小子失戀了。

喔,好像不應該稱呼人家是「小子」,亞歷山大其實已經二十七歲了,只是外表看起來還像個小夥子,他在德國是一家軟體公司的高級工程師,最近因為失戀,所以 想到處走走,就到被調派在日本分公司工作的朋友家來玩上一個月。

亞歷山大很喜歡笑,他對空姐笑、對旁邊的乘客笑,連看著我的時候也會笑,他的笑容看起來挺溫暖的,讓人覺得很親切。

「熊熊啊,我被人家甩了啊。」他捏捏我的鼻子。

「只不過是工作忙了點,真的沒時間陪她啊。」揉揉我的耳朵。

「結果好不容易狠下心來請上一個月的假,人卻跑了,我真傷心。」捶捶我的胸口。

咳咳,輕一點好不好。

「唉,我是不是一個很差勁的情人?」

無言以對。愛情這種東西不在我能理解的範圍內。

不過在聽他哇拉哇拉講了許多話之後,我才發現,我居然也聽得懂他的話?

他不是德國人嗎?他對我講的是德語吧?可是為什麼我聽得懂?難道我擁有瞭解全世界語言的能力?

我百思不得其解。

是不是只要用心說話,就能讓別人聽得懂?

是不是只要用心傾聽,語言便再也沒有隔閡?

亞歷山大說了很多很多,大部分都是關於那個女孩子的事情,她叫凱薩琳,有著火紅的頭髮,墨綠色的眼睛……怎麼乍聽之下有點恐怖的感覺?我之前見到的人都是 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就算是亞歷山大,他碎沙色的頭髮與碧藍的眼眸對我而言也只是有點點不習慣而已,可是我實在無法想像擁有一頭火紅頭髮與綠色眼睛的 人會很漂亮?

亞歷山大說累了,閉上眼沈沈睡去。

即使是睡著了,他的一隻手仍抱著我,一個大男人睡覺還要抱著玩具熊,許多空姐經過的時候都忍不住掩嘴偷偷笑起來。

我開始想念彩子了,好想好想,她的身體軟軟的,小小的,當她抱著我的時候,我也可以回抱著她,整只熊都趴在她的懷裡,不像現在,我只是靠在亞歷山大的肚子 上而已,而且他的肚子好硬,手臂也好硬,身上也不像彩子那樣有好聞的香皂味。

飛機的窗外是一片漆黑,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彩子睡了沒?她……會不會想我?會不會因為我不在身邊而哭泣?會不會後悔把我送給了亞歷山大?

萬一、萬一亞歷山大不把我送回日本怎麼辦?

心裡充滿了擔憂的感覺,好怕好怕從此再也見不到彩子。

過了很久很久,飛機才終於落地。

亞歷山大伸伸懶腰,摸了摸我的頭,「熊熊,德國到了。」

走入機場大廳,我看見玻璃門外飄著一片一片的白色羽毛似的東西,它們在空中慢慢飛舞,慢慢落下,看過去盡是一片滄茫的白色,感覺很淒涼。

我突然好想好想掙扎,好想好想離開這裡,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日本,我要回去找彩子!

這是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帶著我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我真的好害怕有一天我會永遠留在這裡,再也回不去。

這時亞歷山大突然提起我,讓我坐在他的肩頭,「熊熊,你看,下雪了喔,你在日本有沒有見過雪?」

雪?那白色的東西叫做雪?

「啊,對了,你住在京都,那邊應該很少下雪吧?」亞歷山大自言自語起來,「德國現在還是很冷呢!但是再過差不多一個月以後,這裡的春天也要來了喔,到時候 地上就會開滿水仙花,黃色的、白色的,到處都是,即使地上積雪還沒融化,水仙也會迫不亟待地冒出來,好像想早點告訴人們春天已經到了呢。」

他一面說,一面帶著我往外頭走去。

聽到他說到水仙的時候,我莫名驚慌的心情慢慢消失了。

原來這裡也有春天,原來這裡也會有花開,原來這裡不會一直都這麼蒼涼。

一走出機場大廳,雪花便紛紛落在我們身上。

亞歷山大刻意停了下來,讓雪花輕輕打在我的身上。

「熊熊,體會一下雪的滋味吧!」

雪花很輕,很柔,可惜是冰冷冷的。

它們一片一片地飄落在我頭上、臉上、眼睛上,我沒有體溫,它們就那樣一直留在我身上。

看著機場落地玻璃門上倒映著自己的模樣,我覺得我像一隻小型的北極熊。

亞歷山大招了一輛計程車,一坐進去,車裡的暖氣就將我身上的雪花給融化了,亞歷山大粗魯地拍去我身上大部分的雪花,司機先生好奇地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亞歷山大對他一笑,「這是人家托我帶回來的熊熊喔。」

司機先生是個滿臉大鬍子的老伯,他的鬍子有黑有白,當他轉過身想要更仔細地看著我們的時候,我發現他還有一個好大的啤酒肚,安全帶就剛好卡在他的肚子上 頭,讓他很難轉身。

我突然想到亞歷山大在日本曾經對彩子說,他要請我喝啤酒,那我以後是不是也會有一個這樣恐怖的啤酒肚?

不對不對,我是玩具熊怎麼喝啤酒?

「這熊很可愛。」司機先生也笑了起來,「看起來……很親切。」

一路上,亞歷山大將我和彩子的事情告訴了司機先生,大鬍子老伯一開始還會搭上幾句話,最後他卻默不吭聲,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當他聽到彩子哭著抱我沖上 前,要亞歷山大帶我去維也納的時候,他突然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好可憐的小女孩。」

「不,她不可憐。」亞歷山大突然這樣說。

「為什麼?」大鬍子老伯從後照鏡裡看向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抱起我,溫柔地摸摸我的頭,「因為她還有熊熊啊,她全部的希望都在熊熊身上了,她的爸爸,她的媽媽,他們沒有辦法完成的願望,都在熊熊身上。所以 我一定要帶熊熊去維也納,一定要帶他去那兒的國家歌劇院,還有金色大廳,讓他在那兒聽歌劇、聽音樂,然後再帶他去巴黎、希臘、倫敦……最後再讓他風風光光 回日本。」

大鬍子老伯又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因為吸得太用力,還不小心咳嗽起來。

「好……好……真好……年輕人你真善良。」老伯說話的時候聲音怪怪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裡。

「不,我沒那麼好。」亞歷山大苦笑了一下,又偷偷對著我的熊耳朵說,「如果我真那麼好,就不會失戀了,對不對?」

失戀和人好不好有什麼關係?

我不懂。



【§The Wedding】

亞歷山大的家在一個小城裡,這裡的房子不像日本那樣小小擠擠的,而是又大又寬敞,而且每一棟屋子都好像精心設計過的,每棟屋頂的顏色都不一樣,就像是童話 世界裡的那些小房子一樣。

空氣裡傳來淡淡的水果香氣,像是有人在燉煮著香甜的水果點心。

亞歷山大下了車,將後車廂的行李拿出來,當他要拿錢給司機的時候,老伯卻搖搖手,「不用了,就當我也是幫那個日本小女孩一個忙吧!」他走過來,拍拍我的 臉,「乖熊熊,你可是身負重責大任喔。」

亞歷山大很感激他,老伯卻沒再說什么,上了車就走了。

我們一直站在雪地裡目送著那輛計程車,直到車轉了一個彎,消失不見。

心裡有一種暖暖的感覺,好奇怪,外頭明明下著雪,明明那么冷,為什么心裡還會覺得溫暖?

原來世界上有很多好人的。

亞歷山大吃力地扛著行李進門,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婆婆馬上迎了上來。

「亞曆,累不累?要不要吃點酒釀水果?」老婆婆笑起來的樣子和亞歷山大很像。

「好啊!只要吃到媽做的酒釀點心,就覺得不累了呢!」

原來老婆婆是他的母親,兩個人真的長得好像。

不知道彩子的母親是不是也長得和彩子很像呢?

濃濃的蘋果香氣飄了過來,一盤顏色鮮亮的燉煮水果端來亞歷山大的面前,香氣四溢,盤裡有紅色的草莓、帶著皮的蘋果、櫻桃、覆盆子,還有一種淡淡的葡萄酒氣 味。

亞歷山大熟練地接過他媽媽遞過來的奶油罐,在盤里加了滿滿的白色奶油,然後用銀色的湯匙挖著吃,一面吃一面讚不絕口。

真的那么好吃嗎?

我好奇地看著,這種東西要怎么做呢?聞起來是真的不錯耶,真想讓彩子也吃吃看。

只是......我只是一隻玩具熊,又不會下廚也不會動,怎么想都是空想。

好煩。

好想好想為彩子做好多事,可是我卻什么都不能做。

我真是沒用。

老婆婆見到了我,把我拿了過去細細打量,慈祥的眼神讓我想起彩子的奶奶。

「這玩具熊是......?」

「喔,那是......」亞歷山大滿嘴食物,一面繼續吃,一面把彩子的故事講給她聽。

她聽完後,也用力吸了吸鼻子。

為什么大家的反應都這樣呢?這讓我好奇起來,人類吸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吸一吸眼睛和鼻子還會微微變紅喔。

「亞曆,你真是好孩子,願意幫那個日本小女生。」

聽到和司機先生同樣的讚美,亞歷山大還是露出同樣的苦笑,我想他心裡一定又在想,既然他人很好,為什么還會失戀?

吃完了點心,亞歷山大把我帶進他房間裡,裡頭整理得乾乾淨淨,而且房間又很寬敞。

他把我放在床上,然後換下身上的衣物,又掏出了口袋裡所有的零錢,只見他翻了翻那些零錢,然後拿出兩、三個錢幣,又轉身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罐子,把那些零錢 放了進去。

他看著那罐子愣了一會兒,突然把罐子裡的零錢全部都倒在床上,然後開始一個一個數起來。

「一、二......二十七、三十七......一百五......」

他很專心地數著,直到數完最後一枚硬幣。

「已經這么多了啊......」他又苦笑。

每次一見到他露出那種笑容,我就知道他又在想他的女朋友了。

「唉,這么多又有什么用?還不是白存了,看來我明天就拿去捐掉好了。」他沮喪地躺上床,一手順便抓起我開始玩拋接遊戲。

「熊熊啊,知不知道這些硬幣是要做什么的?」

我在他手裡一上、一下,看著他的苦笑。

「這些硬幣是要買鞋子用的喔!你知道嗎,在我們這裡有個習俗,新郎在婚前要偷偷存硬幣,等存足了錢就去買新娘和新郎婚禮要穿的鞋子。我從兩年前認識凱薩琳 不久後就開始偷偷存這些硬幣了,真不知道是誰訂下的規矩,還得要存一分錢的硬幣才行,存了這么久好不容易才差不多要夠了,結果卻--」他接住我,不再說 話。

結果卻失戀了。我幫他接下去說。

失戀是很嚴重的問題嗎?會比沒有爸爸媽媽更慘嗎?

我沒有辦法體會失戀的痛苦,就像我沒有辦法體會彩子失去父母的哀傷,可是有一天我會知道這種感覺的吧?

就像我會捨不得、會害怕、會思念,我一直在慢慢學著去認識新的感情,而我四周的人也不吝惜地教我這些感情。

每一隻玩具熊都會學習到這些感情嗎?

嗯,我不知道,不過我很希望將來有一天,我會懂得所有的感情,那些喜怒哀樂,那些憂愁悲傷,我都想知道。

突然有鼾聲傳來。

喔,亞歷山大睡著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亞歷山大家的大門就碰碰碰地響起。

我聽見亞曆媽媽的腳步聲匆匆去開門,然後門口有人說話。

直到現在我才想起,亞歷山大的爸爸呢?怎么都沒有看見他人?

亞曆媽媽走了進來,要叫醒亞歷山大,可是他睡得很熟,怎么叫都叫不醒,最後她在他耳邊大喊︰「凱薩琳!是凱薩琳來了!」

這招果然有用,亞歷山大眼睛一張,幾乎是用跳的起床。

「啊?什么?誰來了?凱薩琳?」

「是啊!她就在門口,你要不要去見她?」

亞歷山大清醒過來,他看了我一眼。

「不要。」

「亞曆?」

「都已經分手了還跑來做什么?嫌別的男人不夠好才回來找我嗎?」他酸酸地說,我從沒見過一向和善的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亞曆,凱薩琳哭了。」

他似乎愣了一下,隨即懊惱地抓了抓頭,「她哭了關我什么事?」

「亞曆,其實她幾乎每天都來,甚至天天到你公司去等你。」

「她......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自己去問她不就好了?」

亞歷山大皺著眉,最後終於很不甘願地起床,隨便套了件外套就出去了。

亞曆媽媽沒有跟著出去,而是偷偷走到亞歷山大房間的窗戶旁,從這裡剛好可以看到外頭的一舉一動。

「這樣偷看是不是不太好啊......」她自言自語地說著,然後回頭看到了我,「啊,拿熊熊遮一下好了。」她把我拿起來擺在窗戶上,然後就蹲在我身後偷偷 看著外頭的情況。

雪已經停了,我看見一個紅頭髮的女人正在哭著和亞歷山大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看她說得很激動的樣子,一張白淨的臉都紅了。

「哎呀......聽不到呢......」亞曆媽媽把窗子開了小小一條縫,外頭的聲音馬上飄了進來。

「亞曆,我知道錯了嘛,請你不要不理我--」她的聲音很嘶啞,大概是哭很久了吧?

有時候彩子哭著哭著聲音也會變成這樣,但是彩子總是靜靜地哭,不像凱薩琳這樣狂放大哭。

亞歷山大不知道和她說了什么,凱薩琳哭得更厲害了,最後她哭到沒力氣,乾脆就坐倒在雪地上哭個過癮,那模樣我連看得都不忍心了。

她的眼淚會不會哭幹啊?

眼睛哭得那么腫,我都看不清她的眼睛到底是不是漂亮的墨綠色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啦!」凱薩琳喊著,像個任性的小女生一樣,「我只要你......嗚嗚嗚......之前是我不對,可是我怎么知道你 會突然就不見一個月?我擔心死了,每天都想你,每天都罵我自己為什么要那樣對你,亞曆對不起......嗚......」

碰的一聲,亞歷山大關上門跑回房裡,他臉上滿是努力壓抑著什么的神情,還緊緊咬著下唇,表情好恐怖。

「亞曆?」亞曆媽媽趕忙站直問,「怎么了?」

「沒事!我這次不再妥協了!」

「可是......」她看看窗外,「這次她真的哭得很傷心呢!」

亞歷山大的表情變了一下。

「哇,她哭暈了耶。」亞曆媽媽又加油添醋一下。

我正對著窗外,其實凱薩琳還沒哭暈啦,只不過好像也差不多了,原本的號啕大哭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那模樣讓我想到落水的小野貓。

亞歷山大像風一樣跑出去,碰的一聲打開大門。

我看見凱薩琳只是用一雙腫得像核桃的眼睛望著他,身子一抖一抖的。

「亞曆......」

「要我原諒妳可以。」亞歷山大不知道為什么說得特別大聲,好像要說給全世界的人聽一樣,「妳嫁給我,做我一輩子的老婆,我就原諒妳。」

亞曆媽媽倒抽一口氣,大概沒想到亞歷山大會用這種方式求婚?

只見凱薩琳吸了吸鼻子,一臉委屈地看向亞歷山大,然後點點頭,站了起來。

亞歷山大走過去將她抱在懷裡,臉上又滿是笑容了。

他看向我這兒,還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我突然覺得亞歷山大其實蠻奸詐的。



【§And the wedding is MAD】

因為要舉辦婚禮,亞歷山大暫時耽擱了要帶我去維也納的計畫。

凱薩琳知道了我的故事後,便希望她和亞歷山大結婚時能捧著我進教堂,讓我沾沾喜氣。她還說,到時候一定要多照幾張相片寄回去給彩子看看,告訴她熊熊參加了 婚禮呢!

也許是要結婚了吧,凱薩琳一天到晚都跑到亞歷山大家裡來,沒事就抱著我看一堆新娘禮服的相片,她甚至還曾經考慮要為我定做一套小小的禮服,後來因為不知道 要定做男生還是女生的禮服而作罷。

凱薩琳真的很漂亮,她有火紅的頭髮,墨綠的眼睛,卻一點也不會像我想像中那樣可怕。

好奇怪,為什么會在沒有見到她之前,只聽到那些描述,就覺得她是一個可怕的人呢?

是不是因為她害亞歷山大失戀,所以我本能地不喜歡她,就把她想成妖怪了呢?

其實她也很喜歡笑,她的笑容和亞歷山大一樣,能給人溫暖的感覺。

啊,我想起來了,彩子很少笑,她總是抱著我喃喃地說話,或是想事情,她從來沒有像凱薩琳這樣興高采烈地抱著我,將她的快樂分享給我。

原來彩子不快樂嗎?

什么是快樂?嫁給亞歷山大就會快樂嗎?

那彩子能不能也嫁給亞歷山大?這樣她也會像凱薩琳這樣快樂地抱著我,一面說她有多幸福了吧?


凱薩琳從婚禮當天早上就一直抱著我,她拿了一束小小的紅玫瑰,系上紅色的緞帶,然後把小花束綁在我的熊掌上。

德國是外國,電視上在國外的婚禮,都是在漂亮的教堂裡舉行的。新郎牽著新娘的手,交換戒指,在神父的面前立下永不變的愛情誓言。

以前和彩子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畫面,我都在這裡看到了。

可是!為什么下面的電視就沒有演出來?

先是典禮結束離開教堂時,大家猛往我們身上丟米,丟得我滿頭滿臉,據說有多少米能留在新娘的頭髮上,就表示新娘將來會生幾個小孩。

那請問你們把米也往我頭上丟做什么?我能生孩子嗎?

接著凱薩琳拿起一堆白色的緞帶,一一分給她的好朋友們,那些人把白色的緞帶綁在車子天線上,一路上車隊浩浩蕩蕩,而且喇叭還按個不停,簡直吵死人。

等到了喜宴會場,亞歷山大的朋友又把凱薩琳藏了起來,說這是綁架新娘,亞歷山大拼命找,凱薩琳卻和朋友們在酒吧裡猛喝酒,等亞歷山大找到的時候她已經喝得 有些醉了,可憐的亞歷山大還要買下所有的帳單才能帶著凱薩琳離開。

接著是恐怖的--為什么我要說恐怖呢?因為我從沒想到有人婚是這樣結的!

到了喜宴會場,大家還沒開動便開始不亦樂乎地砸起盤子。沒錯,就是砸盤子,還要砸得越響越好,據說這樣才能嚇走邪靈,新人才能平平安安結婚。

我看著凱薩琳一面大笑,一面閃著盤子,心想這樣玩下去他倆真的能平安結婚嗎?

好不容易砸完了盤子,新郎和新娘還要合力清掃地上的碎片--這是婚後他們第一次一起收拾混亂場面,但他們還沒掃完,等不及的客人們又把他們拉到庭院外,指 著一塊木頭要他倆一起合力鋸斷。

好好好,我知道這大概也是象徵夫婦倆以後要共患難吧!可是凱薩琳妳能不能在鋸木頭的時候把我放下來?好幾次她醉得手差點捉不住我,我萬一真的掉下去了,那 可是正掉在鋸子下啊!那鋸子很利耶!

最後亞歷山大終於要抱著凱薩琳回房了,可是房裡居然塞滿了氣球,紅紅綠綠,五顏六色的氣球在門一打開後就紛紛滾了出來,亞歷山大和凱薩琳愣了愣,隨即搖頭 苦笑起來。

等到他們努力把氣球清出門外--對了,凱薩琳在清到一半的時候對著一個白色的氣球傻笑起來,然後她把它拿給亞歷山大看。

「哇,保險套也不是這樣浪費的吧?」他臉頰醉得通紅,一開口就是一陣啤酒的味道。

好吧,氣球清光,才發現好戲還在後頭--他們的床被拆了!一塊一塊的木板就擺在地上,拼起來大概要費好一陣子工夫。

「喔我的天啊......」凱薩琳搖搖頭。

我也很想說我的天啊!這些人倒底是怎么回事?他們是來參加婚宴還是特地來惡整這兩個人的?他們是不是平常人緣不好,所以才會被人這樣整?

「亞曆我不管啦!我現在就要上床!」凱薩琳開始撒起嬌來。

亞歷山大拿起地上散落的床板,正滿頭大汗地想要把床組裝起來,「好好好,再等等,馬上就好了。」

「我不要等了啦!人家累死了!」

「再等等就好。」

「不要!」

「再一下下......」

兩個人爭了半天,還好這張床似乎不難組合,亞歷山大終於勉為其難地把床組裝起來,不過看起來有點不牢靠的樣子,我實在很怕他們一躺上去床就會垮掉。

「哇!床好了!」凱薩琳像個小女生一樣跳了起來大聲歡呼,「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我好開心啊!亞曆我要告訴你,我最愛你了喔!」

喔,好肉麻。

「親親凱薩琳,甜心小寶貝,我也很愛妳喔。」

亞歷山大,你也是一流肉麻。

「亞曆,快點快點,我要上床,喔喔喔,對了,熊熊也一起上床,我們來玩三人行!」

等等,三人行是什么?

凱薩琳就這樣抱著我,突然撲進亞歷山大的懷裡,然後兩個人一起用力倒向床上,接著就是一陣唧唧嘎嘎的聲音......

碰!

床垮了。

亞歷山大和凱薩琳愣住了,然後隨即大笑起來。

他們笑得好開心好開心,連眼淚都流了出來,爽朗的笑聲傳遍了整個房間。

我倒在他們兩個人懷裡,不知道為什么,心情也是很好很好。

不過,到底什么是三人行?玩具熊也可以參加嗎?



【§金色的大廳】

新婚之夜的第二天,亞歷山大和凱薩琳帶著我就到維也納去蜜月旅行了。

我的身上多了一個褐色的小包包,是亞歷山大媽媽親手縫製的。

原來他們想在我的手上放一小把乾燥的成熟稻穗,說那是豐收與幸福的象徵,但是亞歷山大在我身上比了半天都不對勁,他媽媽見了便一個人到房間裡不知道在忙些 什麼,晚上的時候,她就已經拿了一個小巧的包包斜掛在我身上,然後將那束麥稈小心翼翼地放入小包包裡,還放了一張亞歷山大和凱薩琳的結婚照。

她說,要是一路上看到什麼有趣的玩意兒,就放在這個小包包裡吧。

別看它小,裡面可是還有三個夾層,也能放不少東西。


維也納的春天已經到了,雖然街上還很冷,可是已經能在馬路中間的行道樹上,見看發芽的嫩嫩綠葉。

亞歷山大和凱薩琳帶著我去了金色大廳,原來裡頭真的是金碧輝煌呢!觸目所及都是金閃閃的,難道它真的是用金子做的嗎?

亞歷山大他們買的是最便宜的站票,他們背著我,站在大廳的最後方,和好多人一起擠著想要搶到最好的位置。

「喂!那只熊擋住我了!」有個中年人很不客氣地喊。

凱薩琳吐吐舌頭,把我從她的背包上拿下來,抱在手裡。

我一直以為會來聽音樂的人都應該氣質很好,沒想到也有這麼不耐煩的人?看來很多事情其實都不像想像中的那樣個子,還是要親自見識才知道真假。

音樂會開始了,甜甜的小提琴聲悠揚響起,雖然我從來沒有聽過音樂會,也沒聽過什麼莫劄特、貝多芬、馬勒或舒伯特這些人,但是我知道這音樂真的很美很美,美 到所有的人在音樂出現的瞬間便安靜了下來。

明明那麼那麼多把小提琴一起演奏著,為什麼聽起來卻那麼一致、和諧?簡直就像用同一把小提琴拉出來的一樣,好神奇。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音樂,但是感覺上很甜,很美,聽了心裡會忍不住生出一種淡淡的幸福感覺,就連凱薩琳聽得入神把我的臉擠進前面的欄杆裡,我也心情好得不想 抱怨。

能聽到這麼好的音樂,臉被擠歪一點有什麼關係?反正回去拍拍整整就又恢復了,比拉皮還神奇。

只是站著聽音樂好像很辛苦?聽到後來,凱薩琳和亞歷山大一直不耐地換腳站,身子動來動去的,後頭的人群也感覺有些焦躁。最後凱薩琳不想站了,乾脆原地坐了 下來,沒想到底下的音色聽起來別有一番風味,沈重的低音淡化了,尖銳的高音也被人群擋住,小提琴的聲音聽起來更溫潤甜美,凱薩琳聽著聽著,把我抱了起來, 下巴頂著我的頭。

我想她一定在笑吧?

因為能聽到這麼美好的音樂而笑。

原來音樂真的可以讓人心情變好,難怪彩子的爸爸媽媽會這麼想到維也納來。

聽完音樂會,凱薩琳把那張金閃閃的門票也塞入了我的小包包裡,她拍拍我的胸,「熊熊,好不好聽啊?」

好聽,好聽,好想再聽一次。

「請問,這是你們的嗎?」有個蒼老的聲音在我們身後出現。

他們轉過身,是一個白髮的老伯伯,他手裡正拿著我包包裡那一小束麥稈,和藹地笑著,「這麥稈是不是你們的?」

「啊,是的,謝謝您。」亞歷山大伸手接了過來,又放回我的包包裡,「啊,一定是剛剛要放門票的時候不小心掉出來了,好險您發現了,謝謝。」亞歷山大說得一 口流利英語,倒是凱薩琳似乎英語不太好的樣子,只是對著老人不斷笑著點頭。

老人點點頭,含笑望了我一眼便要離去,只是他似乎很累了,步伐有些不穩,拿著拐杖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後面有個年輕人沖過來,不小心撞到了老伯,年輕人沒停下繼續往前走,老伯晃了晃,好像站不穩了,亞歷山大趕忙上前扶住他。

「老伯,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只是裡面空氣不太好,又站太久了,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亞歷山大和凱薩琳對看一眼,兩人很有默契地扶著老伯到廳外的人行道椅子上休息。

外頭已經天黑了,和白日的熱鬧不同,夜晚的維也納很寧靜,街上的人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騎著腳踏車經過。

偶爾,會有一輛長長的電車駛過黑暗,就像一串長長的流星緩慢行過人間。電車裡有人,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

他們是不是要離開地球,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凱薩琳拿出水給老人喝,亞歷山大則告訴了老人我的故事。

他慈愛地從凱撒琳手上把我拿過去,在黑夜裡,我發現他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眸。

「這只小熊......竟然這麼偉大呢。」他慈祥地笑了起來。

「請問......可以讓我帶著他嗎?」

「啊?」亞歷山大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

「我一個人旅行也挺寂寞的,如果有個伴一定很好。」他的手輕輕摸著我的頭,語氣裡有一種淒涼的氣氛。

那是不是就是他口中的「寂寞」?

亞歷山大和凱薩琳商量了一下,兩人顯然有些擔心老人的狀況,亞歷山大走了上來問,「老伯,您是一個人旅行嗎?」

老人點點頭,「你們是在擔心我嗎?不要緊的,我常常這樣一個人旅行,身體也還算硬朗,剛剛只是空氣不好所以我不太舒服而已。我過兩天就要去薩爾斯堡了,如 果能帶著小熊去,一路上我就不會寂寞了。」老伯像是對我愛不釋手,滿是皺紋但溫暖的手不斷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

突然間,我竟想陪陪老伯。

那種感覺和想陪彩子有點點像,但又完全不像。

陪著他旅行,陪著他去薩爾斯堡。

我想知道他的故事,為什麼他一個人旅行?他的家人呢?

「老伯......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們留下連絡方式,如果您有什麼困難,或是需要我們説明的話,請千萬不要客氣。」亞歷山大最後同意了老伯的要求。

凱薩琳從背包裡拿出筆,從我的包包裡拿出剛剛那張金閃閃的門票,在背面寫上了他們的位址與連絡電話。

「熊熊,暫時再見囉!你要乖乖的喔。」凱薩琳從老伯手上抱起我,又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怎麼大家把我交給別人時,都要我乖乖的?

我當然很乖啊,不能動也不能跑,想使壞也不行。

還是他們都把我當成了小孩子看?一個活生生的小孩?

可是我不是只是一隻玩具熊嗎?還是這只是所謂的移情作用?還是......他們也捨不得我?他們也愛我?

可能嗎?可能嗎?我不過是一隻玩具熊而已不是嗎......

「那就謝謝了。」老伯顯然很高興。

他從凱薩琳手上接過我,學著他們把我放在背包上,過了一會兒發現背包不穩,我會掉下來,於是乾脆一手把我抱在懷裡。

「再見了。」他抓起我的手臂,對著亞歷山大和凱薩琳揮揮手道別。

再見,亞歷山大,再見,凱撒琳,謝謝你們的照顧,謝謝你們的婚禮,還有亞曆媽媽的小包包,我不會忘記你們的喔。



【§紅色的河谷】

薩爾斯堡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大片大片的樹林,化冰的湖泊,蔚藍的天空,還有一棟一棟可愛的小木屋,儘管早上起來露氣溼重,連我身上的毛都被染溼,但只要 太陽一出來,那些頑皮的露氣便蒸發了,陽光照得身子暖暖的。

老伯帶著我慢慢走在湖邊,一面和我說著話。

每個帶我在身邊的人似乎都很喜歡對著我說話,他們什麼話都說,快樂的事情,悲傷的事情,丟臉的事情,甚至是自己的小祕密。

老伯,喔不對,我應該叫他懷特爺爺了,他是英國人,年輕的時候到加拿大去服役,後來在那兒娶了妻子,就留在那裡了。

他的妻子兩年前過世了,此後他就常常一個人四處自己旅行,就算兒女擔心他也不管,他說,他早就想出來走走看看了,好不容易兒女長大了,妻子又已經過世,他 再不出來走走,恐怕就沒機會了。

懷特爺爺在夜裡的時候,喜歡輕輕唱著一首歌。

在那首歌裡,有一個紅色的河谷,還有一個擁有藍色眼睛、甜美笑容的女孩。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蒼老的聲音在哼著歌的時候,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落寞。

原來這就是寂寞?他是不是在想念他的妻子?就如同彩子想念她的父母一樣?

可是為什麼他沒有哭呢?

他只是那麼悠遠地看著窗戶外的夜色,還有那一輪明月,彷彿他人雖然在這裡,心思卻已經飛到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紅色的河谷,是在加拿大嗎?那兒的河谷真的是紅色的嗎?

懷特爺爺會不會帶我回去加拿大呢?如果他帶我回去的話,會不會帶我去那紅色的河谷?


第二天,地上的露水結成了冰,懷特爺爺彎腰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跤,我也從他手裡滑了出去,卻在一個物體前停下。

突然有人把我抓起來,然後那人走向懷特爺爺,「這是你的?」喔,他說的也是英文呢。

懷特爺爺點點頭,想要站起來,卻沒有辦法。

「你沒事吧?」

懷特爺爺只是不斷喘氣,臉色越來越白,眼見就要喘不過氣似的。

「喂!還看什麼!叫救護車啊!」抓著我的人粗聲粗氣地對四周喊著,然後把我塞進懷特爺爺手裡。

沒多久,救護車來了,兩個人下來把懷特爺爺抬了進去,那個叫救護車來的人也跟了上來。

他有一臉的大鬍子,眼睛看起來卻很真誠。

「我叫湯馬士。」他握緊了懷特爺爺的手,不忘把我放在懷特爺爺的懷裡。

懷特爺爺點點頭,虛弱地笑了笑,他想把我抱緊點,我卻發現他的手一點力氣都沒有。

懷特爺爺怎麼了?他生病了嗎?他要不要緊?

救護車駛進了醫院裡,一陣手忙腳亂後,我被塞給了那個大鬍子,懷特爺爺則被推進了急診室。

懷特爺爺不會有事吧?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

大鬍子在椅子上等著無聊,把我翻過來倒過去地檢查,後來他發現了我的小包包,一隻大手就不客氣地在裡頭亂摸,摸去了那束麥稈、亞歷山大和凱薩琳的結婚照, 還有那張金閃閃的門票。

「麥稈?這不是德國人祈求豐收的玩意兒?唷?還有金色大廳的門票耶,看不出這只熊還挺有素養的。連結婚照片都有?」他看到了門票背面的電話與位址,正想起 身打電話給亞歷山大和凱薩琳的時候,一個小護士跑來找他。

「先生,懷特先生想見見您。」

幽靜的病房裡,飄著一種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病房很白,白得就像是我第一次到德國見到的白雪一樣,讓人感覺冷冰冰的。

「謝謝你。」懷特爺爺很虛弱地說。

「別客氣,對了,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他揚了揚手裡的門票。

懷特爺爺搖搖頭,「不用了,再說,他們也不是我的家人。」

「嗯?」大鬍子很孩子氣地抓抓頭髮,「那這地址是怎麼回事?」

於是懷特爺爺把我的故事說了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有人聽到我的故事後哭成這樣,而且還是一個大男人!

只見大鬍子一面猛抽衛生紙擤鼻涕,一面狼狽地抹著眼淚。

「這小女生好可憐......老爺爺,您的心地實在太好了......」抽泣,「那個小女生一定會感謝您的......」擤鼻涕,然後衛生紙隨地亂丟。

「喔,對了,真的不要通知您的家人?」他紅著鼻子問。

「不用了,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我。」頓了頓,「反正,總是要離開的,不如離他們遠一些,省得他們難過......」這句話的聲音很小很小,剛好大鬍子這時候 又很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剛好沒聽到。

「是這樣嗎?那您先好好休養吧!住院那些手續我來幫您辦就好。」

「謝謝你,你真是好人。」

「不用謝了,您要快點好起來,然後帶著熊熊繼續旅行喔!」大鬍子又恢復了笑臉,還拍了拍懷特爺爺的肩膀。

大鬍子離去後,懷特爺爺把我抱起來,我發現他的手在顫抖。

「對不起,熊熊......我想我可能沒有辦法再帶你去旅行了......」他的語氣很疲倦,聽起來很累很累。

「其實我一點也不怕死......反正人出生都會死,而且我一個人也活累了。聽說,人在剛死的一瞬間,會見到自己最思念的人喔,不知道我能不能見到她 呢......」

她是誰?

什麼又是死亡?

懷特爺爺為什麼不能再帶著我繼續旅行了?他要去哪裡呢?

好多好多的疑問在我眼前浮現,可是我開不了口。

懷特爺爺看著我笑了笑,然後閉上了眼。

病房外的一束月光照了進來,照在潔白的地板上,我聽見床上的老人又輕輕哼起了歌。

依舊是那紅色的河谷,還有藍色眼眸、甜美笑容的女孩。

我坐在他的胸口上,看著窗外的月光,心裡有一種很複雜的感受。

懷特爺爺他......要離開我了。

那種離開很特別,我不會形容。

當我和彩子,和亞歷山大和凱薩琳分離的時候,我不會有這種感覺,儘管也會擔心以後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可是我心裡知道,他們就在那裡,只要我能回到 他們身邊,還是能見到他們。

可是懷特爺爺所說的那種離開不一樣,我有預感,當他真的離開的時候,我將真的再也、再也見不到他了。

莫名的憂傷籠罩住我,窗外的月光彷彿也淒涼起來。

一陣風吹來,窗外的樹枝輕輕響了起來,沙沙沙,沙沙沙,配合著微微的風聲,彷彿有旋律似的......

請記得在這紅色的河谷裡

有一個人這麼愛著你

咦?我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怎麼好像聽見了有人唱歌的聲音?

記得你要離開的這河谷

它將會變得如此寂寞,如此荒涼

再努力聽,那調子依稀就是懷特爺爺常在夜裡唱的歌。

是懷特爺爺在唱歌嗎?

我看了他一眼,他已經睡沈了,還打著不太順的鼾聲。

記得這顆你傷過的心

也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承諾

歌聲漸漸清晰起來,那不是懷特爺爺的歌聲。

歌聲細細的,是個女生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是誰?是誰在唱歌?

「泰瑞莎......」懷特爺爺突然輕輕喊了出來。

我看過去,他的臉上有著笑容,那種笑容很幸福,就像我在亞歷山大和凱薩琳臉上見到的一樣。

歌聲漸漸飄遠了。

懷特爺爺的狀況很不好,總是在病床上睡著,湯馬士,就是那位滿臉大鬍子,他每次來的時候,也頂多只能和懷特爺爺說上幾分鐘後,然後懷特爺爺就又陷入昏睡中 了。

有次醫生走進來,湯馬士悄悄問他懷特爺爺的情況,醫生只是緩緩搖搖頭,告訴他,懷特爺爺老了,是時候了。

湯馬士的臉馬上就垮了下來,眼睛一紅,竟似又要哭了。

真沒看過有哪個大男人這麼愛哭的?

有一次,懷特爺爺清醒過來的時候,把我遞給了湯馬士,對他說︰「我知道我不行了,可以請你帶著熊熊繼續旅行下去嗎?」

「懷特先生!您不要這麼說!您一定可以恢復的!」

「呵呵呵呵--」懷特爺爺虛弱地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我會不知道嗎?我只想請你幫個忙,先不要通知我的家人吧!等到那個時候到了,再請他們把我帶回加 拿大,我的妻子葬在那裡,我想和她在一起。」

「懷特先生......」湯馬士又哭了。

§再見了

那天晚上,懷特爺爺的精神特別好,我好高興,看樣子他應該很快就可以恢復,然後繼續帶我旅行了。

他甚至拿出一條手帕,綁在我的脖子上,變成帥氣的領巾。

「小熊,我沒有什麼能送你的,這是我之前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買的手帕,就送給你當做紀念品吧!湯馬士是好人,你跟著他一定可以去更多國家旅行的。」

我不懂,為什麼懷特爺爺明明氣色好了很多,卻還要說這種話?難道他不要我了嗎?

「小熊,這幾天我常常夢見泰瑞莎......她是我的妻子,而我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夢到她了......」他露出微笑,眼神又悠遠起來,「她還是那麼漂 亮,唱歌還是那麼好聽......我想是她來接我了。小熊,對不起啦,如果她真的來接我了,我想跟走她,不能再繼續帶你去旅行了喔,你要多多包含囉。」

跟她走?跟泰瑞莎走嗎?

可是、可是她不是已經死了嗎?懷特爺爺要怎麼跟她走呢?

懷特爺爺整理好我的領巾,就把我放在床頭,然後關上燈,沈沈睡去。

平常他睡前都會輕輕哼著歌的,但是今天晚上卻沒有。

聽習慣了他的歌,現在卻安安靜靜的,我有些失落。

窗外的風又吹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窗戶沒鎖好,還是風力太強,窗戶竟然被吹開了,可是卻沒有製造出一點聲響,是那風吹到我身上的時候,我才驚覺窗戶居然開 了。

那風不涼也不冷,甚至有些暖暖的,還帶著淡淡的花香。

我突然想起來,亞歷山大曾說過,當春天來臨的時候,即使雪地還沒有融化,但水仙還是會迫不亟待地冒出來,告訴人們春天到來的消息。

那陣花香是不是就是水仙的香氣?

輕輕的,窗外有歌聲響起。


你知道嗎?我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等著你從未開口對我說的那些話

唉,現在我知道所有的期盼已落空

因為他們說你已經遠去了

他們說你從這河谷離去了

我會想念你藍色的眼睛,還有甜美的笑容

你一走,便帶走了所有的陽光

那曾照亮我生命之路的陽光

不知道什麼時候,病房內多了一個女子,雖然房裡暗暗的,可是我看到她有一雙藍色的眼睛,還有甜美的笑容。

她走上前,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然後俯下身,在懷特爺爺的唇上親了一下。

咦咦咦?這女人是誰?她怎麼可以偷親懷特爺爺?

可是我看見懷特爺爺笑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發現他的面容竟然漸漸年輕起來,皺紋不見了,頭髮變黑了,滿臉的老人斑也不見了。

然後他睜開眼,當他看見女子的時候,笑得很幸福。

「泰瑞莎,你是來接我的嗎?」

女子點點頭,拉著他的手,他順著她站了起來,兩個人往門口走去。

懷特爺爺,你要去哪?你真的要拋下我不管了嗎?

像是聽到我心裡的吶喊,懷特爺爺突然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他笑了笑,「小熊,對不起啦,我要先私奔了。」

嗚嗚嗚嗚,懷特爺爺你怎麼可以有了女人就不要我?

雖然我只是一隻玩具熊,不會唱歌也不會親你,可是你之前答應了亞歷山大和凱撒琳,要好好照顧我的啊!

但是顯然泰瑞莎的魅力還是比我大多了,懷特爺爺終於還是跟著她走了。

歌聲還在輕輕漂蕩著,我愣愣地聽著,心裡還在為自己的「被拋棄」感到萬分不服氣。

可惡的懷特爺爺,見色忘友!


你離開前是否能想想我?
別吝惜給我一聲道別
請記得在這紅色的河谷裡
有一個人這麼愛著你
記得你要離開的這河谷
它將會變得如此寂寞,如此荒涼
記得這顆你傷過的心
也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承諾
你乘著船回到故鄉的時候
請不要忘記這些甜蜜的時光
那些我們一起在紅色的河谷共度的日子
還有我們在樹蔭下交換的誓言


兩個人的歌聲回蕩在已經漸漸溫暖的空氣中,再也分不清誰是誰。

懷特爺爺和泰瑞莎是不是回到了他們的故鄉?回到了那紅色的河谷呢



【§客死異鄉?】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天已經亮了。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從來沒睡著過!

我是一隻玩具熊,根本不需要睡眠的啊,可是為什麼昨天晚上我卻睡著了?

這是怎麼回事?

低下頭,我又嚇了一跳,懷特爺爺怎麼還在這裡?他不是昨天晚上就已經和泰瑞莎離開了嗎?

再看仔細點,懷特爺爺的模樣......似乎又不一樣了。

昨天晚上他變得好年輕,可是現在在我眼前的他,卻還是那樣蒼老,滿臉的皺紋,灰白的髮絲,不同的是,他的臉上掛著安詳的笑容,好像他正做著一個好夢一樣。


小護士走了進來,眼睛卻紅紅的,湯馬士也跟在她身後進來,他的眼睛不但是紅的,連鼻子也紅了。

小護士把我拿起來,放在湯馬士手上,「小熊就麻煩你了。」

湯馬士點點頭,眼淚又流了出來。

你們為什麼要哭呢?

「他走得很安詳。」湯馬士的大手抱著我,哽咽地說。

「嗯,我今天淩晨過來的時候,還以為他正在熟睡呢,而且他還笑得那麼幸福,好像見到了最想見的人一樣。」小護士輕輕歎口氣。

啊......難道說,懷特爺爺死了?

可是他昨天不是還好好地對我說著話,替我綁領巾,還高高興興地跟著泰瑞莎走了嗎?他怎麼會死了呢?

「我已經通知家屬了,他們會儘快趕過來。」湯馬士不舍地看著含笑的懷特爺爺,「他笑得很幸福呢......」

懷特爺爺死了?那我昨天見到的是什麼?

是鬼魂嗎?那個有著漂亮藍色眼睛的女人,也是鬼魂嗎?

哇哇好可怕!我居然看得到鬼魂啊!

不過靜下心一想,鬼魂有那麼可怕嗎?

至少泰瑞莎和懷特爺爺看起來都很快樂,也很親切,泰瑞莎甚至還摸了摸我的頭呢,就算是鬼魂,他們也一定是一對好鬼吧?

原來,人在臨死前真的可以見到自己最思念的人啊。

那我呢?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也會見到彩子?

可是什麼是死亡?

心跳停止?我沒有心,又怎麼能停止?

呼吸停止?我本來就沒有呼吸,那不是早就死了?

我知道我和人不一樣,可是我又覺得自己在某方面和他們又一樣,好矛盾。

「好可憐啊......孤單單的一人客死異鄉。」小護士抹抹眼。

我愣了一下。

客死異鄉?孤單單的一人?

不,你錯了,懷特爺爺不是孤單單的一人,他有我,還有泰瑞莎,直到他臨死前,他都不是孤單的。

異鄉?什麼是異鄉?不熟悉的景物?不熟悉的語言?

如果一個人隨時帶著他喜歡的歌,想著他思念的人,那麼不論他到何處,都不是異鄉,對吧?

我知道懷特爺爺並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也不遺憾自己沒有回到故鄉,那些都是不明了的人才會這樣想的。

我發現自己又懂得了一些什麼。

湯馬士帶著我走出了病房,我看了懷特爺爺最後一眼。

原來那就是死亡,原來死亡其實也並不是那麼可怕。

等我回去了,我要告訴彩子,死亡並不可怕,也不需要為死亡悲傷,那些最愛你的人其實一直守候在你身邊,他們會眷顧著你,在寂靜的夜晚唱歌給你聽,還會在你 熟睡的時候親親你的臉,抹去你的淚痕。

小護士將白色的布巾蓋住了懷特爺爺的臉。

他的笑容永遠記在我的心裡。

再見了,懷特爺爺,謝謝你的領巾,也謝謝你的歌,我會記得你,一直一直記得你的。

湯馬士帶著我離開了醫院。

「熊熊,你現在就跟著我吧!你想去哪呢?」他抬起頭看著蔚藍的天空,自言自語起來,「啊,去希臘好了,那兒應該很熱了吧?這裡天寒地凍的,真想去好好汗流 浹背一下!」



【§海豚說:“世界上最壞的就是人類!」”】

好熱,真的好熱。

南歐的太陽烈得像是能把我融化,害我好想流流汗,不然吐吐舌頭散發一點熱氣也好,可惜以上那些動作我都做不到。

湯馬士也是熱得滿身是汗,汗水像雨水一樣嘩啦嘩啦從他臉上身上不斷流出,我坐在他的背袋上都可以聞到一股濃濃的汗臭味。

好臭,快暈了。

天啊,和湯馬士朝夕相處這麼多天,我身上會不會也有這種臭味?

嗚嗚嗚,我好洗個澡啊。

湯馬士帶著我坐上好大好大的船,一路頂著毒辣的太陽越過愛琴海。

他放下背包,一隻大手拎起我的後背,把我放在船邊的欄杆上,和我一起欣賞跳躍的浪花。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

空氣中有一種鹹鹹的潮溼味道,和在日本的雨水味道不一樣,浪花在風的吹拂下忽高忽低,有時候還會濺起些水花到我們身上,霎時好像清涼不少。

「熊熊,看到海高不高興啊!」湯馬士傻呵呵地笑。

高興,高興,如果你能洗個澡,順便也讓我洗個澡的話,我會更高興。

海很美,無邊無際的藍,讓我想起亞歷山大的眼睛。

不知道他和凱薩琳結婚後過得好不好?

海風有些溼溼的、鹹鹹的,而且勁勢很大,湯馬士就把我放在欄杆前,風大的時候我還真的很怕自己會被吹到海裡去。

甲板上有人騷動起來。

「海豚!海豚耶!」

「在哪?在哪?」

「前面啊!」

遊客們紛紛擠到我們這邊來,湯馬士也興致勃勃地往前猛伸脖子,然後--

「熊熊!你看!在那裡!」還用力拍了我一下。

湯--馬--士!!我是玩具熊啊!我不是人!你以為你這樣拍我很阿沙力嗎?

「啊--」沒錯,這是那個笨蛋男人的慘叫聲。

噗通一聲,我就這樣掉進了海裡,一個浪花打過來把我壓進海平面下,眼前一面模糊,身體的棉花不斷吸進海水,我的身子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怎麼辦?怎麼辦?我掉進海裡了,我不能幫彩子完成心願了!都是那個大老粗湯馬士啦!他怎麼還不來救我?難道他也放棄我了嗎?

我不要,我不要被放棄,我不要被遺忘,我不要......誰來救救我?

彩子......彩子......為什麼現在我想到的都是彩子?

好多好多和彩子共處的往事突然湧上,一件一件飛快從眼前閃過,快得我幾乎無法捕捉。

我是不是要死了?就像懷特爺爺那樣?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我會死嗎?我真的會死嗎......那我死了會不會也變成鬼魂?

可是我還有心願沒有完成,我不想死......

在海裡,我的眼睛還是能清楚地看見東西,遠遠的地方,有一個黑呼呼的大型物體在徘徊,然後它慢慢往我靠近。那東西的速度很快,而且似乎還有同伴?好幾個黑 呼呼的東西聚集成一個隊形向我筆直遊過來。

是魚耶!好大好大的魚!

以前彩子曾經帶我去過水族館看魚,但是那裡的魚都沒有這麼大,而且鼻子也沒有這麼尖。

那些大魚用一種很高頻率的聲音在呀呀叫著,一股暗流湧過,將我輕輕翻了個身,我聽見那些大魚呀呀地說著--

「這是什麼?」

「不知道,突然從船上掉下來的。」

「好像不是吃的耶。」

「他好像說他有心願沒有完成--」

一隻大魚遊過來,用鼻子頂頂我。

「哇,臭臭的,他身上有人類的臭味。」

「不要管他了,我們快走吧!再晚那群烏賊就被殺人鯨吃光了啦!我肚子好餓喔!」

「嗯,走吧!」

幾隻大魚又轉回頭遊開了,可是其中有一隻灰白色的大魚似乎有些猶豫,牠遊走沒多久後又折了回來,一口輕輕咬住我,微微擺動魚鰭,然後又遊了回去。

「他說他有心願沒有完成耶。」那只灰白色的大魚含糊不清地說。

我嚇了一跳,牠聽得到我在想什麼?

「當然聽得到,我們的聽力很好,可以聽見人類聽不見的聲音喔。」另外一隻顏色較深的大魚從鼻子吐出一些水。

連我心裡在想什麼都知道,好神奇?那為什麼人類沒有這個能力?

「因為人類太笨了。」

其他大魚點點頭。

可是彩子不笨啊!

「彩子是誰?」

於是我把彩子的事情告訴了這些大魚。

聽完後,那只灰白色的大魚甩甩頭,「好可憐的人類,爸爸媽媽都死了,和我一樣。」

你的爸爸媽媽也死了嗎?

「被人類殺死的,他們去找食物,被困在魚網裡,人類沒有放他們出來,反而割掉他們的背鰭,讓他們在海裡自生自滅。」

怎麼會?人類怎麼會這麼殘忍?

「沒錯!人類最壞了!壞蛋壞蛋!世界上最壞的就是人類!」灰白色的大魚激動地喊著,「我最討厭人類了!」

大魚們沈默了一會兒,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既然牠們這麼討厭人類,那一定不會幫我了,對不對?因為彩子也是人類,雖然彩子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

灰白色的大魚突然搖了一下尾巴,然後咬著我轉頭遊開。

「喂!你去哪?」同伴們在後頭喊著牠。

「你們等我一下,我把他帶回岸上去。」

「岸上?你瘋啦!那是離人類最近的地方!」

「你不要命了嗎?」

灰白色的大魚已經離同伴很遠了,「沒關係,我挑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把他丟在石頭上就好了,我會小心的。」

大魚遊的速度很快,水流刷過我們的身體,沖得我的臉都變形了。

牠要帶我回岸上?牠要帶我回湯馬士那裡嗎?

「湯馬士?」

就是把我拍進海裡的大笨蛋。

「呵呵呵呵--」

牠笑了耶。

「原來你是不小心掉進海裡的啊。」

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聽見你心裡的話了,你很想很想幫那個人類,對不對?」

她叫彩子,她是我的......

我的什麼呢?

如果說是我生命的意義,會不會太誇張了一點?可是如果說彩子是我的主人,這用來解釋我和她的關係又似乎太單薄了。

「彩子啊......」

陽光突然又出現了,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破水而出,大魚咬著我的身體往岸邊遊去。

白花花的海岸邊,突然起了一陣騷動,然後有人激動地跳下海,直往我們這邊沖來。

「那個跳下海的人身上的臭味和你一樣,他是不是就是剛剛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

喔,湯馬士嗎?我想大魚說的臭味就是他的汗臭味,唉,果然我身上也都是他的汗臭味了,不知道掉到海裡後有沒有洗乾淨?

「我就把你放在這裡了。這裡的浪拍向岸上,就算那個人不來找你,你也會被打上岸的。」

大魚放開我,轉身就要走。

別走,別走,我要向你道謝呢!

「她叫彩子是嗎?」大魚呀呀地說,「我記住了。希望你能完成彩子的心願,再見。」

我愣在那裡,隨著海浪載沈載浮,心裡是滿滿的疑惑。

牠為什麼要幫我?牠的爸爸媽媽不是被人類殺死了嗎?難道牠不會恨人類嗎?為什麼?為什麼?

「熊熊!!!」一隻大手用力把我撈了起來。

聽聲音就知道,是那個把我拍下海的湯馬士。

「熊熊!熊熊!」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是玩具熊,我也沒有被海浪打昏頭,你不用這麼激動一直叫我吧?

「天啊!我真的以為找不回你了!你知道我剛剛差點要從船上跳下去找你嗎?要不是警衛來拉我,我真的就跳下去了。喔!熊熊!我下次一定要緊緊把你綁在身上, 這樣你就不會再掉了。」

喔,不要吧!我好不容易才洗乾淨,真把我綁你身上,我一定會被薰死。

「喔!熊熊!你真是福大命大,居然有海豚親自送你回來耶!牠們居然沒有吃掉你!」

我是玩具熊,有什麼好吃的?吃了還會讓棉花塞肚子消化不良。

「喔,熊熊,剛剛真是嚇死我了......」湯馬士繼續一邊念個不停,一邊慢慢走回岸上。

才走上岸,許多人便圍了上來,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甚至有人興奮地伸出手猛摸我。

「這只就是海豚送回來的玩具熊耶!」

「哇!好神奇喔!海豚耶!我從來沒那麼近距離看過海豚耶!」

「這位先生,請問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海豚會把你的玩具熊帶回來?」

唷,連記者都來了,閃光燈啪啪啪照個不停。

「走開走開。」湯馬士顯然很不耐煩,他大手用力往外推幾下,圍在我們四周的人便紛紛往後退一大步。

「先生先生,請問你為什麼這麼重視這只泰迪熊?」記者不死心又追上來問。

「走開啦!」湯馬士回頭暴吼一聲,那記者被嚇得連連後退三步。

他好像很討厭記者?好奇怪,一路上他對人都很熱情也很和善,為什麼卻對記者這麼感冒?




【§彩子,好想你】

「我最討厭記者了。」一面把我泡在乾淨的水裡,湯馬士一面很不爽地抱怨,「每天像跟屁蟲一樣,連在這裡也不放過我。在美國的時候我簡直快被記者煩死了,真 想把他們通通關進大牢裡去,罪名就是妨礙人身自由!」

在這堆碎碎念之中,我赫然發現,原來湯馬士是個大明星?我之前還一直以為他是從山裡來的野人哩!

明星就是那些會出現在電視電影上的人吧?那一定很有名囉?不知道有名等不等於快樂?很想問問湯馬士做明星好不好玩?是不是能賺很多錢?

「連出來旅行都會碰到記者,真倒楣。」湯馬士很努力地搓我,可是顯然他沒洗過衣服,更別說洗過玩具熊,他搓得很沒技巧,我的耳朵都快要掉了,鼻子也歪了, 但是肚子裡的棉花都還是海水味。他應該先把我好好泡泡,或者直接把我丟進洗衣機比較快吧?

「熊熊,你知道嗎?很多人都以為當明星很快樂,要什麼有什麼,生活得五光十色,又受人崇拜,簡直就和天上的神仙沒兩樣。我告訴你,才怪!會這樣想的人最膚 淺了!」

......可是我剛剛就這樣想,那我是不是也很膚淺?不過你能要求一隻玩具熊多有深度?

「你不知道,那種沒有自由的日子有多難過。不管走到哪裡,別人的眼睛都放在我身上,連去上個廁所都會有人躲在裡面偷拍!回家洗澡之前還要先檢查一下浴室有 沒有針孔攝影機,免得哪天我的出浴鏡頭被放在網路上流傳。我簡直喘不過氣來了,所以才決定給自己放個假,讓頭髮鬍子長得亂七八糟像野人一樣跑出來旅行,這 樣就沒人認得我了吧?」

他說得非常得意,我卻一點都不知道他在得意什麼?是因為覺得自己成功地扮成野人所以很得意嗎?奇怪,明星不是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原來也會有那種 喜歡扮成野人的明星?

「熊熊!說到這個,你的運氣可真好!掉進海裡還有海豚把你帶回來!太神了!」說完又重重往我胸口一拍,「而且還好你身上的小包包沒掉,呼,裡頭的東西很重 要呢!啊,不過那些東西都溼透了,等下要晾乾才行。」

他把我脖子上的領巾也拆下來在水裡用力搓了搓。

「你掉到海裡的時候我真的嚇死了!心裡拼命想我要怎麼和你主人交代?萬一我真的找不到你,又買不到和你一模一樣的玩具熊怎麼辦?天啊!你主人一定會傷心死 的!」他把我翻來翻去,「而且你的模樣還挺特殊的呢!我不太會形容,總覺得你和那些櫥窗裡的玩具熊感覺不太一樣,好像﹍﹍感覺更親切、更有人性一點,」他 摸摸我的腳,「而且你兩隻腳還不一樣長,一定是瑕疵品喔!唉!大家現在都只要完美的東西,卻不知道有時候瑕疵品反而才是萬中求一,用買的都買不到哩。」

聽他這麼說,好像身為瑕疵品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第一次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小小的偉大,因為我和那些完美的玩具熊不一樣。

「呼!終於把你洗乾淨了。我也要去洗洗了,身上都是海水。被你這一嚇,我玩的興致也沒了。明天等你幹了之後,再一起去島上走走吧!」

說完他很用力地把我扭幹,力道之大讓我覺得腰都快要斷了!然後他把我的耳朵夾在旅館陽臺的曬衣繩上,接著又把溼透的金色門票,亞歷山大和凱薩琳的結婚照, 還有那束麥稈也用夾子夾在我旁邊的繩子上。

雖然已經是晚上了,但是南歐夏季的太陽依舊高掛在天上,陽光照在我身上,我有一種暖暖的錯覺。

「嗯?這樣不對。」湯馬士突然皺皺眉,把我取下來,重新換個方向後再把我夾回去。

「嗯,這樣才對,熊熊,這樣你就可以看見整個島上的風光囉!這可是克里特島上地勢最高的旅館,瞧,從這裡望出去風景很棒吧!」

真的很棒。

原本和天空一樣藍色的幽幽海面竟被晚霞染成了漂亮的橘色,波浪起起伏伏,橘色的光影也隨著波浪漂流。太陽已經有三分之一沈落在海平面底下了,為什麼那麼大 的一個火球落在海裡,海水卻不會冒煙?

聽說,這裡是地球的另一端,那麼彩子現在在做什麼?

這裡是晚上,那裡就是白天囉?她是不是已經起床,然後去上學了呢?

啊,太陽落得好快,平常它高掛在天上的時候都不覺得它移動得這麼快呢。

海風吹了過來,熱熱的,鹹鹹的,帶著我還沒幹的身子搖搖晃晃,好像以前彩子帶著我去小公園玩蕩鞦韆。

我看見太陽完全沈進了大海裡,海水還是沒有冒出煙。四周的景色漸漸暗了下去,淡淡的夜晚氣息鋪天蓋地而來,我聞到了屬於黑夜的味道。

我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了。

彩子,你還好嗎?



【§黑貓與摔跤】

原本以為昨天那件落海事件已經夠慘了,但我沒想到更慘的事情還在後面,而且差點就讓我葬身在異鄉!

一大早,湯馬士就精神奕奕地起了個大早,吃了一大堆麵包果醬玉米和喝了兩杯五百CC的柳橙汁後,便興致勃勃地帶著我出門了。

這個島不大,他走了一個上午就走完了,還嘟嚷著這裡怎麼這麼小,他根本都沒走過癮呢!

湯馬士找了一處高地,左右張望了一會兒,跑到一戶人家的庭院大樹下乘涼。那戶人家似乎是在午睡吧?大門敞開著,悶熱的空氣隱隱從屋內透出,但卻很安靜。

湯馬士非常大方地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就躺下來睡午覺,把行李和我擱在一旁替他遮太陽。

午後的太陽簡直能把人烤幹,過了一會兒,我居然發現自己的毛上有著一些白色的結晶?左思右想不知道這些結晶是哪兒來的?後來才想起,八成是昨天湯馬士沒把 我洗乾淨,留在身上的海水被太陽蒸發後便留下這些鹽粒了。

好煩,為什麼我不能動?真想跑跑跳跳把這些鹽粒抖掉。

突然背後的草叢發出沙沙的聲音,我沒辦法回頭看,但我聽得出來有一個東西從後面的草叢走了出來,雖然那個東西的腳步很輕,可是我知道它正朝我走來。


眼前一黑,一隻黑貓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然後又看看湯馬士,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真的睡熟了?

心裡突然浮現不好的預感,尤其當黑貓黃亮的眼睛直盯著我瞧的時候,如果我會流汗,現在臉上一定滿是冷汗。

牠想做什麼?

湯馬士!湯馬士你這笨蛋快醒啊!這只貓好恐怖喔!

湯馬士!!!

心裡還沒喊完,黑貓突然蹲低了身子,然後喵的一聲就整只往我撲了過來!

哇!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亮亮的爪子在太陽光下一閃,不!

黑貓居然在我身上又抓又劃,雖然不會痛,可是我知道我的肚子被劃破了,我的腳也被劃傷了,更慘的是,黑貓大概是嫌只有爪子不夠看,連牙齒都用上了,對著我 的臉又咬又啃。

啪的一聲。

我的眼睛被牠的爪子扯掉了。

湯馬士!!你還不快點醒來!我要被分屍了!你再不起來!到時候看你怎麼向彩子交代!啊!我的嘴巴!我的鼻子!

黑貓已經把我撲倒,銳利的爪子抓進我的肚子,拉著我和牠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玩相撲。

天啊!貓怎麼這麼可怕?還是國外的貓都有破壞狂?

以前彩子鄰居家的貓見到我也不會這樣虐待我啊?

黑貓大概是玩相撲玩得太過癮,結果一屁股撞到湯馬士的頭上,這笨蛋終於醒了。

「喂!你這死貓!放開熊熊!放開!」他見到我的慘狀後馬上跳了起來,又吼又叫地和黑貓玩起了躲貓貓。

黑貓好像很喜歡我這個玩具,竟咬著我的耳朵不肯松嘴,拖著我鑽進草叢裡。

我急得想跳腳,要是我真的被黑貓帶走了,哪我還有見到彩子的一天嗎?恐怕連我會死在哪都不知道?或者應該是被分屍?喔,不要再扯了,我覺得我的耳朵已經要 被扯掉一隻了!

「熊熊!熊熊!死貓!把熊熊還給我!」

黑貓的動作很靈活,左拐右彎,一會兒就甩掉了湯馬士。

為什麼我的命運這麼悲慘?為什麼我就不能好好地待在彩子身邊?為什麼我這麼會抱怨?為什麼這只黑貓要這樣對我?

眼前突然一亮,黑貓鑽出了草叢。

「布魯特?」

咦?有人聲?而且還是個女人。

「布魯特?這是什麼?你又叼死兔子或是死老鼠來了嗎?還是死小鳥?」

這貓果然是殘忍的變態殺手!瞧瞧牠以前殺過多少可憐的小動物!

「咦?玩具熊?」

一雙手將我從黑貓口裡解救了出來。

我剩下的眼睛看見了那個女人,她只有一隻腳。



【§跳舞的影子】

「玩具熊?」女人的聲音裡有著狐疑,「布魯特,你是不是跑到別人家偷來的?」

黑貓裝作無辜地喵了一聲,還親熱地去蹭女人僅剩的一隻腳。

「你真是的,明知道我不方便出門,還要給我找麻煩。」女人歎口氣。

她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拿著我,一拐一拐地走進屋裡。

她很瘦,有一頭又卷又長的黑亮頭髮,她的臉頰有些長,眼睛很大,但卻沒有應該有的神采,甚至有些黯淡。

一進屋,就看見一件鮮紅的舞衣掛在牆上,像是華麗的裝飾品一樣,舞衣紅艷張狂,其他的東西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女人坐了下來,拿起我細細端量,「怎麼這麼慘?連眼睛都不見了一隻?這肚子也要好好縫縫了......這什麼?」她拿起我身上掛著的小包包,謝天謝地,這 東西沒在剛剛被黑貓拉來的路上丟掉。

女人皺眉,「這相片怎麼變成這樣?泡過水了還留著?這張爛糊糊的紙又是什麼?這麥稈怎麼光禿禿的?麥穗都掉光了?」

什麼?相片和門票怎麼了?

她隨手把那兩樣東西放在桌上,我看過去,天啊!亞歷山大和凱薩琳的結婚照已經扭曲變形,只剩下一堆色彩糊在一起,而那張金色大廳的門票也被海水泡得褪了 色,只剩下黃黃的一團紙糊。

怎麼辦?怎麼辦?這些都是他們留給我的紀念啊!

心裡又難過又焦急,可是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嗯......看來要大修了......」她突然又抱起我,捉起一點我肚子裂縫上的棉花,自言自語著。

然後她就把我放在桌上,自己去打電話了。

隔天,一輛輕型機車來到了她家門口,車上下來一個渾身曬得一身健康小麥色的少年,對著門口大喊︰「艾曼達,你要的東西我送來了!」

黑貓先是跑了出去,接著女子也拄著拐杖走了出去,等到她重新進門的時候,我看見她手裡提了一個籃子,裡頭裝了好多東西。

她坐下來,一一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有新鮮蔬菜、番茄、橄欖、麵包、針線、剪刀,還有一本書︰「如何製作泰迪熊。」

她把東西都收拾好之後,就走回桌前坐下,拿起那本書翻著。

難道她是想把我縫好嗎?

「啊......忘了叫棉花了,下次得記住才行。」她喃喃自語,然後把我拿了起來,「我少了一隻腳,你少了一隻眼,看來我們是天生一對。」她在笑,可是那 笑容卻一點也不快樂。

既然不快樂,為什麼要笑呢?

「熊熊,我的手藝可不太好,到時候縫得不夠漂亮,你不要介意喔。」她拿起針線,對著書裡的圖解比劃了半天,才慢慢在我的下巴上縫下第一針。

我想到了第一天到彩子家的時候,彩子的奶奶也是這樣抱著我,為我修補身上的瑕疵,不過那時候我當然沒現在這麼慘,當艾曼達為我縫耳朵的時候,她輕輕一扯, 我兩隻耳朵就都掉了下來,那一瞬間我好擔心她會就這樣把我的耳朵丟掉!

不要啊,沒有耳朵的玩具熊很難看耶。

艾曼達的動作很慢,她總是縫一縫就停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到太陽落入了海裡,她才勉強縫住我一隻耳朵。

然後她抱著我走了出去,坐在小花園裡的椅子上看著夕陽入海。

太陽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落在地上,我看見黑貓高興地跑去和那影子玩,搞不懂,影子有什麼好玩的?不就只是一個不會動的黑影嗎?

然而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看到艾曼達的影子自己動了一下。

不會吧?是不是我眼花了?

再仔細看去,那影子居然有兩隻腳!可是艾曼達明明只剩下一隻腳的啊!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我剩下的一隻眼睛可以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嗎?

我努力地看著,只見那黑影彷彿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它慢慢動了起來,先是雙手輕輕擺動,接著雙腳也開始舞動,然後它輕輕一躍,竟離開了艾曼達的身體。

黑貓喵了一聲,乖巧地坐在一旁看著那黑影。

那黑影......開始跳舞了......

它的雙手不斷揮舞,柔軟的手腕畫著一圈又一圈,特別細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向外撩轉,帶動著纖細的手臂,再帶動整個身子,它的手勢多到我幾乎要看花了眼。

再往下看,那細長的雙腳矯健地踩在地上,腳掌、腳跟、腳尖自成節奏地踩出乾淨俐落的舞步,乍看之下,會覺得那雙腳和雙手的節拍似乎各自成一格,但整體看起 來卻又配合得天衣無縫,到最後,竟不只是手腳,它的頭、肩膀、腰部,甚至衣服都有著自己的拍子在進行,我看得眼花撩亂。

那黑影越拉越長,越拉越長,影子也漸漸淡稀起來。

直到消失不見。

但我心裡的震驚卻一直無法平復。

這是怎麼回事?那影子......是艾曼達的影子嗎?

為什麼她的影子會跳舞?而且還跳得那麼美麗?

那種舞蹈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不是優雅,也不是狂野,而是一種很強烈的情感,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力量,熱情、悲傷、嬌狠、傲視,情感濃烈得讓人無法直 視,卻又捨不得移開視線。

艾曼達她到底是誰?

隱隱約約,我感覺到她豐沛的生命力,可是她的外表卻是那麼虛弱與沮喪,和她的影子所表現出來的完全不一樣。

我聽見艾曼達歎了一口氣。

「腳又痛了......」她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到。

夜色已經襲來,她慢慢站起來,黑色的身影透露出滿滿的疲憊。

我糊塗了,為什麼艾曼達的影子可以那麼有活力,而她自己卻彷彿完全失去了生命力一樣,說話冷冷的,動作慢慢的,像是對人生已經沒有什麼期待。

唔......人果然是很奇妙的生物吧?



【§當悲傷到一定程度時,連淚水都流不出來 】

我在艾曼達家裡住了好多天,每天她都會看著書,慢慢把我身體上被黑貓抓傷咬傷的部份縫好,她也買了棉花,把我身體最裡面那些還微溼的棉花團拿了出來,重新 換上全新乾燥的棉花。

那個常常騎著輕型機車來艾曼達家門口的年輕人,似乎是個外送的快遞,每次只見艾曼達打電話吩咐要些什麼東西,不久之後他就會出現,把她吩咐的東西都帶過 來。

我的耳朵縫好了,肚皮的裂縫也補起來了,下巴那道大裂痕也縫了起來,大體上來說,我的外觀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還是只有一隻眼睛。

艾曼達沒辦法找到一個合適的代替品,她甚至翻出所有的鈕扣來一個一個放在我臉上,但都不合適。

最後她只有放棄,拍拍我的臉,帶點歉意對我說︰「熊熊,對不起,我找不到你的眼睛。」說完她又自嘲地看了看自己僅剩的一隻腳,「可是說對不起又有什麼用 呢?沒了就是沒了,上天就是這麼不公平......」

她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看著牆上那件紅色的舞衣。

她的四周散發著濃濃的哀傷氣息。

好奇怪,既然她那麼難過,為什麼不會哭?

彩子會哭,凱薩琳會哭,湯馬士那大男人也會哭,但艾曼達為什麼不哭呢?

是不是當悲傷到了某一種地步,一種很深很深的地步時,人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每天傍晚,艾曼達都會抱著我一起去看夕陽落海。

南歐的天氣極好,好像從來沒有雨天似的,每天都是豔陽高照,每天也都能見到美麗的夕陽。

當然,每天我也能見到艾曼達身後的那抹影子,悄悄不為人知地跳著那依舊眩目熱情的舞蹈。

我以為日子也許就會這樣過下去了。

不是沒想念過彩子,不是沒擔心過萬一我回不去,彩子會不會難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在艾曼達身邊待久了,我漸漸變得消沈起來,總覺得人生也不過是這樣,好 像拼了命去做什麼,或是為一件事高興快樂、憤怒悲傷,其實都是不必要的。

人生好像充滿了無奈,而那種無奈讓人連哭都無法哭。

我會不會就這樣一直坐在這裡看夕陽?陪著艾曼達?

艾曼達身後的影子依然不停歇地跳著,好像想告訴我們什麼,但是它不會說話,於是它只能一直跳著、跳著、跳著......



【§尋熊啟事】

那一天,當快遞又送東西來給艾曼達的時候,我坐在視窗,看到他的摩托車上貼了一張東西。

艾曼達也注意到了,她拿下那張紙,和那年輕人說了幾句話。

那是什麼東西呢?

艾曼達走進來,她抱起我,一下看看我,一下又看看那張紙,然後搖搖頭,「真的是嗎?」她想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放下那張紙,然後去打電話。

我偷瞄那紙,上頭畫著一隻很奇怪的東西,大大的臉,大大的耳朵,一大一小的眼睛,扭曲的嘴巴,最誇張的是那東西還有手有腳,兩隻腳還不一樣長。

再看圖下麵的字--

「尋熊啟示︰半月前遺失一隻玩具熊,顏色深褐色,上有一米色小包包,包包裡有相片與門票及一束麥稈。半月前被一可惡黑貓咬走,至今下落不明。望好心人見到 此熊來電。此熊對主人而言異常珍貴,請各位幫幫忙,謝謝!」

字後的署名是湯馬士。

這是找我的啟事?

我看看字,又看看圖,字裡描述的是很像我,但那張圖卻不像,這圖連幼稚園的小孩子都看不懂是什麼玩意吧?遠看就像一堆深褐色的色塊怪物,我相信這一定是湯 馬士自己畫的。

原來他一直在找我嗎?原來他一直沒有放棄我?

我突然想起很多事情,亞歷山大的婚禮,懷特爺爺的歌聲,還有在海裡的那些大魚......

彩子,我要幫彩子完成願望的,我不能再在這裡繼續待下去了。

艾曼達走了過來,她摸摸我的頭,笑了笑,又是那種明明讓人感覺不到一點快樂的笑容。

「真的是你。看來我要和你說再見了。」

「熊熊!」某個野人當天下午就出現在艾曼達的家門口,好幾天不見,他變得更像野人了,以前至少他還會修修鬍子,現在他的鬍子簡直和雜草沒兩樣。

湯馬士一見我就沖上來,一把抱住我不放,然後還在我臉上猛親,雜草般的鬍鬚刺得我臉發癢。

「天啊!熊熊!我終於找到你了!我差點就要放棄了!美國那邊要我後天就趕回去拍電影,我急得要死,還在想萬一真的找不到你我是不是要去買一隻新的?」

湯馬士,這已經你第二次對我講這種話了。

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我會有今天都是他造成的?

「謝謝你!」他轉頭對艾曼達大聲道謝!「謝謝你通知我!咦......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湯馬士的眼睛猛地張大!

「你是......你是艾曼達.法亞.卡司蒂亞!你是那個--」

「你認錯人了。」艾曼達聲音依舊平淡。

我看過去,卻見到她的嘴唇扭曲著。

「不!我不會認錯!就是你!三年前聽說你出了車禍後就消失了--」他這個大老粗這時候才見到艾曼達只剩下一隻腳。

「啊!難道你的腳?」

「先生,你說夠了嗎?」艾曼達的英語帶著濃濃的西班牙腔調,她的聲音有著不安與害怕。

我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的聲音,以往她總是平平淡淡的,感覺起來好像是一個完全沒有情緒的人,就像是一個壞掉了的洋娃娃一樣。

「我沒有認錯!絕對是你!我從十八歲見到你跳舞之後就忘不了你!我甚至在大學的時候還去學了佛朗明哥舞,不過那時候我學得不好啦......」說完他居然 還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所以我--」

「出去!」

「啊?咦?我說錯什麼了嗎?」

「出去!」艾曼達激動地拿著拐杖作勢要打湯馬士。

雖然湯馬士明明人高馬大,但是在艾曼達面前他卻像是小孩子一樣,一見她拿高了拐杖便連連後退三步,一面露出不解的神情,「我說錯什麼了嗎?艾曼達?」

「不要叫我的名字!」艾曼達已經氣得連話都帶著抖音。

「我--」

「你走!」她氣得把拐杖扔了出去,湯馬士馬上低頭閃過。

「艾曼達?!」

「不要讓我看見你!我不是艾曼達!我不是!我不是!」她一面扶著牆喊著,居然一面就哭了出來,一向臉色平靜的她露出這樣激動痛苦的神情,不止我嚇了一跳, 連那只黑貓也嚇得跳到了窗臺上,琥珀色的雙眼緊張地看著女主人。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神經一向很粗的湯馬士這時也知道自己惹禍了,他趕緊退到門外,把拐杖撿回來放在門後,然後把門關了起來。

難道他就這樣走了吧?那我哩?湯馬士你就這樣不管我了喔?

艾曼達氣喘吁吁,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坐倒在地上,眼淚從她的大眼睛中不斷滾落,但是她哭得很安靜,有時候,她會抬頭看看牆上的那件紅色舞衣,她仰頭的側 臉在見到舞衣的時候會閃過一種光芒,但當她低下頭,那光芒便又消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慢慢平靜下來。她有些狼狽地爬到門口去撿回拐杖,門外卻突然傳來湯馬士的聲音。

「對不起。」

艾曼達愣住了,但她隨即捉起拐杖退了回來,臉上滿是戒備的神色。

「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好嗎?」

「沒興趣。」

「是那只小熊的故事。」

「和我無關。」艾曼達一副就是要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但湯馬士像是沒聽到她充滿敵意的回答,繼續說了下去。

他講到彩子,講到了亞歷山大與凱薩琳,講到了懷特爺爺還有那張金色門票,講到了我掉入海裡又失而復得,最後,他講到他自己--

「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夢想著要彈著一手好吉他,然後帶著吉他四處流浪,看盡這個世界。後來,我的吉他老師告訴我,說我沒有這個天分,勸我放棄。那 時候我不甘心,吉他這種東西也要講究天分?天分算什麼?我只要努力不就行了嗎?我不理他,繼續練著吉他,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一段佛朗明哥舞。我看 見吉他與女舞者配合得天衣無縫,一瞬間我就愛上了這種音樂。於是我努力學著佛朗明哥吉他,尤其是練切分音,但是我發現不管我怎麼練,就是沒有辦法練到滿意 的地步。我曾經嘗試看著女舞者的舞步,彈著吉他想要配上,但怎麼彈,就是彈不進她的舞步裡。於是,我終於明白老師說的是實話。」湯馬士說著說著呵呵笑了起 來,一點也不難過。

「當然,那時候是難過死了,想著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吧?但是後來我卻發現,不會彈吉他又怎麼樣?我還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情啊!我去學唱歌,雖然人家都說我 唱得很難聽,不如不要唱;我去學跳舞,不過我節奏感不好,常常踩到人;後來我又去學演戲,總算找到可以發揮的領域。」

艾曼達很仔細地聽著,偶爾眨眨眼,還未幹的眼淚便緩緩流下。

「不過演戲也很麻煩,當人家在電視上見到你的臉之後,走在路上就開始不安穩了,指指點點也就算了,最怕的就是有人把演戲和現實生活混在一起,竟以為我就是 電視上的樣子。才怪哩!我哪有那麼神聖,我也要吃飯上廁所,晚上睡覺也會打呼流口水的,和普通人沒兩樣!不過......話說回來,我又是要靠他們吃飯 的,演員沒了觀眾就什麼都不是了。」

艾曼達這時候輕輕點點頭。

「可是呢,有時候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觀眾真的那麼重要嗎?」

騙人的吧?湯馬士那種神經那麼粗的人會思考這種問題嗎?

「觀眾的掌聲是很重要,但如果一個人只為了觀眾的喜好而活,那他是不是也就沒有自我了?我到底是因為熱愛演戲,還是因為熱愛觀眾的掌聲,所以才演戲的 呢?」他的聲音聽起來真的有幾分苦惱。

門外安靜了一會兒,像是湯馬士正在思考答案。

後來艾曼達終於忍不住問︰「結果呢?你的答案是什麼?」

「我想......我是喜歡演戲,所以才會當演員的。」

「哼。」艾曼達輕輕哼了一聲,好像老早就知道他會這麼說。

「我離開美國,就是想試試看,沒了觀眾的掌聲,我是不是還活得下去?照現在來看,我過得很好啊!走在街上沒人認識我,我反而樂得很呢!」

艾曼達沈默著。

「啊!對了!艾曼達,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我原本以為艾曼達又會吼著不要這樣叫她,但沒想到她只是愣了愣,竟回答了一聲,「什麼事。」

「我有熊熊的眼睛,你幫我黏上去好不好?」

「眼睛?」

「是啊!我那天在睡午覺,一隻可惡的黑貓就跑過來欺負熊熊,還把他的眼睛給扯掉了。好險我後來找到了,就一直帶在身邊。」

「......」艾曼達看了一眼在窗臺上正舔著自己腳掌的黑貓。

「不行嗎?」湯馬士裝出可憐的聲音。

艾曼達慢慢站起來,走過去開了門。

一打開門,就見到湯馬士燦爛的笑臉,「我就知道你會答應。」

「你明天再來帶走熊熊。」

「啊?為什麼要明天?」

「你囉唆死了。」她搶過湯馬士手上的眼睛,碰的一聲把門關上,我好像聽見某人摀著鼻子的呻吟聲。

艾曼達幫我貼上了眼睛,我終於又可以完整看見這個世界了。

我看著在我面前打量我的她,艾曼達有點年紀了,眼角有些細細的魚尾紋,但是皮膚很好,白白的,就是沒什麼血色。她的臉頰有些長,把她的眼睛襯托得更大更 亮。

「熊熊,原來你這麼有來頭。」她打開抽屜,拿出我的小包包,「原來這些人都照顧過你......」她把小包包再度掛在我身上,霎時間,我的心裡湧出一種久 違的使命感。

是了,我還要代替彩子的爸媽去完成他們的願望呢!

艾曼達抱著我,走出大門,依然坐在小花園的椅子上。

然後,她說起了她的故事。

她來自西班牙南方的一個小漁村,從小就愛跳舞,更愛在漁村的小廣場上聽著叔叔伯伯的吉他聲與歌聲跳舞。

慢慢地,她越跳越好,於是參加了比賽,得到了重視,也得到了名聲。

她得到過很多很多東西,包括愛情。

但是三年前的一場車禍截去了她的一隻腳,一個舞者,尤其是以踩腳技巧為重的佛朗明哥舞者,沒有了一隻腳,就等於完全的殘廢!

她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於是偷偷跑到希臘的小島上隱居起來,不問世事,也不問過往,她只想躲在這裡,不想讓人發現她。

「過往的美麗是不是其實都是假的......」她摸摸我剛黏好的眼睛,「什麼東西才是真的呢?是我殘缺的腿嗎?我......根本連看都不想看我的 腿......熊熊,我真羡慕你,不管你變成怎麼樣,不管你到了哪裡,都會有人記得你,真好。」

可是我相信,一定也有很多人記得你的啊?不是嗎?

像湯馬士就記得你呢!

「我該怎麼辦呢?其實我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消沈下去了,可是沒了一隻腳,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只會跳舞,這輩子我只知道跳舞,除了跳舞,我什麼都不想做 啊......」她的聲音哽咽起來,即使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她也不願讓自己的哭容被看見。

她把臉埋在我的胸口,哭了起來。

淚水滲進我的肚子裡,滲進我新填的棉花團裡。

和海水一樣鹹鹹的,但是卻是溫暖的。

我想起了艾曼達的影子,原來她一直一直都沒有放棄過舞者的夢想。




【§旋轉,切分音】

晚上,艾曼達從牆上的紅色舞衣上剪下一小塊布料。

她把那塊布逢成一個小小的蝴蝶結,然後縫在我的一隻耳朵上。

她說︰「熊熊,是女孩子就該漂漂亮亮的喔。」

原來我是女的嗎?

「熊熊,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雖然很短,可是我很謝謝你的陪伴,」她幫我調整一下懷特爺爺送我的領巾。

「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過,我想我已經覺得好多了。」她歎口氣,把我放在桌上。

「也許是因為哭過了吧!三年前那場車禍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哭過了。」


她又從抽屜拿出兩個響板,一手一個,她雙手舉了起來,一高一低,手指幾個動作,手上的響板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樣,響出自己的節奏。

「好懷念啊......」她呆呆地看著手裡的兩個響板。

艾曼達拄著拐杖,又從衣櫃裡拿出一雙火紅的高跟舞鞋。

她穿起一隻鞋子,看了好久,然後又脫了下來,一雙鞋子和一雙響板一起放在桌上。

「我到底還能做什麼呢......」

看見她茫然的樣子,我想起我第一天到彩子家的情形,我被人遺忘在桌子上好久、好久。那時候我一樣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什麼?我的生存意義是什麼?

直到我遇見了彩子。

艾曼達,我相信有一天你也會遇到你的『彩子』,那個人能帶給你希望,告訴你人生的方向在哪裡。

所以,在這之前你千萬不要覺得氣餒喔。

艾曼達看了我好久,突然抱起我走出屋外。

外頭的月光很亮,亮得甚至連影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今晚之前,艾曼達從來沒有在太陽下山後出過房門。

她帶著我坐在小椅子上,兩隻手拉著我的手臂,嘴裡哼著輕快的節奏,帶著我轉了一圈又一圈。

我看見她的影子又開始跳起舞了,不同的是,這次她的影子裡面有我的影子,她的影子看起來似乎很快樂,繞著我的影子不斷打著圈圈,一雙細長的腳更是不斷飛躍 跳起,我彷彿聽見那纖細的腳踩在地上俐落乾淨的清脆聲響,一拍一拍,第一拍、第二拍、第三拍重音,旋轉,切分音。

我看見她輕輕笑了。

即使那笑容很淡很淡,但那是真的笑容。

「熊熊,你覺得我去教人跳舞怎麼樣?真的人跳起舞來一定比你厲害吧?」

廢話,我是玩具熊耶,當然沒人跳得好看啊。




【§回日本,其實很簡單的 】

湯馬士第二天來找我的時候,艾曼達已經把我放在她家門口了。

「唷,熊熊,你變漂亮了喔。」他笑著摸了摸我頭上的蝴蝶結,「嗯嗯,眼睛也黏好了,喔,艾曼達把你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嘛,她手藝真不錯,看起來像新的一 樣。」

也不管艾曼達是不是聽得見他,湯馬士抱著我對著門大聲道謝,「艾曼達,謝謝你!我帶熊熊走了。」

門沒有打開來,但我知道艾曼達就在門後。

湯馬士俐落地把我放在他的背包上,在我們越走越遠的時候,我見到艾曼達從窗戶探出了頭,對我們揮了揮手。

那只黑貓也跳上了窗臺,琥珀色的眼睛不解地看著我,像是奇怪他好不容易帶給艾曼達的玩具,為什麼就這樣又被帶走了?


湯馬士一路就直接帶著我來到了機場。

「熊熊啊!實在很抱歉!我的經紀人一直催著我回美國去,有新電影要開拍了。唉,我也想帶你多到其他地方走走,不過現在看來,我也只能帶你回美國了。」他用 力揉揉我的頭,然後把我放在他旁邊的椅子上。

一個有著一頭短短金髮、戴著眼鏡的女孩走了過來,她先是走過我們面前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沒多久又折了回來。

她對著我細細打量,沒多久她從褲子後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

「不知道是不是啊......」她拿出來的是湯馬士寫的那張尋熊啟示,「不過又不太像,嗯......」歪著頭比劃半天,她這才發現我旁邊一臉疑惑的湯馬 士。

「啊!你好,」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請問這只玩具熊是你的嗎?」

湯馬士想了想,「不是。」

「不是?」她看看手裡的啟示,「那是不是--」

「那張啟示是我寫的啦!」湯馬士大方承認。

「你寫的?那你為什麼又說這只玩具熊不是你的?」她拿著那張啟示和我比來比去。

我覺得這個女生很厲害,光看湯馬士那張塗鴉就知道他畫的是我。

於是湯馬士把我的故事說了出來。

女生聽完後很感動,她摘下眼鏡抹抹眼睛,然後把我抱了過去,「真勇敢的小熊呢!我也好想幫幫那個日本的小女生喔。」

湯馬士突然眼睛一亮,「你是哪裡人?」

「我?比利時人。」

「你現在要去哪?」既然大家都在機場,總是要坐飛機去國外的吧?

「我是來希臘自助旅行的,現在要去荷蘭看我阿姨,然後回比利時。」

「那你帶熊熊走吧!」

「啊?」女生驚訝了一下,「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耶。」

「你叫什麼名字?」

「我?」似乎是對湯馬士不按牌理出牌的個性不太習慣,女生總是會對他的問題先愣一下,「我叫露西。」

「露西,我現在不就知道你的名字了嗎?你帶著熊熊繼續去旅行吧!如果你要回家了,就把他交給下一個旅行者,讓他們繼續帶著熊熊去旅行。」

「那要旅行到什麼時候?」露西推推眼鏡,感覺起來她比湯馬士有條理的多,不會那麼隨性。

「呃......其實我也沒想過耶,總之走到最後,讓熊熊能回到日本就好了。」

「那為什麼不在這裡找一個日本人,直接讓他帶熊熊回去?」

「不行!」

「為什麼不行?」

「熊熊去的地方太少了,他還要再去幫那個日本小女生走遍很多很多地方才行。」

「可是世界這麼大,他要走到什麼時候?」

「呃......」湯馬士有些苦惱,他從來沒想過這種問題,「就走到......走到剛好有人要帶他回日本好了。」

「你不是又回到原點了嗎?如果要讓他回日本--」

「厚!你問題很多耶,你到底要不要帶熊熊去荷蘭啦?不去拉倒,我帶他回美國。」湯馬士火了,很像吵架吵不贏的小孩子發飆一樣。

「我沒說不幫,」露西把我抱得更緊,「我只是好奇而已嘛!」

「既然熊熊在你手上,這些問題你以後自己慢慢想吧!再見!」湯馬士拿起行李便站了起來。

啊,湯馬士要走了嗎?

雖然他很粗魯,雖然他很隨便又沒禮貌,雖然他害我掉進海裡又讓我被黑貓帶走,可是為什麼他要走了,我還是會捨不得呢?

想起那些和他共處的日子,他總是那麼開朗熱情,好像所有的煩惱只要到了他手裡就會消失不見;在他身邊,彷彿即使天掉下來了也不用怕,因為他一定會幫你撐 著。

「熊熊,再見!」他把我抱起來,很用力地在他胸前擠了擠。

雖然他身上還是可怕的汗臭味,不過想到離別在即,我也不想抱怨了,想當初要不是他這身汗味,那些海裡的大魚也不會把我送還給他呢!

「不要想我啊!」他爽朗地拍拍我的肩膀。

湯馬士放下我轉身要走,露西突然叫住他,然後遞給他那張尋熊啟示。

「拿去,做個紀念吧!」

「不用了!那東西我包包裡還一堆沒貼完的。」

「這張不一樣,」露西耐著性子,把紙翻過來,背面赫然是我的素描畫。

她是什麼時候畫的?而且雖然只有簡單的筆劃,線條也很粗,那神韻和感覺卻抓得極好,好厲害喔。

「喔--你會畫畫?」湯馬士很高興地接過,「謝謝你啦!」

「隨便畫畫而已,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湯馬士。」

「那再見啦,湯馬士,我會帶熊熊好好去荷蘭走走的。」

「麻煩你啦!露西。」




【§遺忘了記憶的母親】

露西的阿姨家在荷蘭北邊的羊角村,她在那兒開了一家小木屋旅館,專門做觀光生意。

露西是美術系的學生,難怪她的畫畫技巧那麼好。

在飛機上她告訴我,她是利用復活節假期去希臘走走的。

復活節嗎......露西說,復活節會有很多的彩蛋,還有很多的巧克力兔子。

為什麼是巧克力兔子?為什麼不是巧克力玩具熊呢?

嗯......是因為兔子的長耳朵作成巧克力之後比較好咬嗎?

想想也是喔,我的耳朵這麼短,咬起來一定不過癮。


羊角村裡有好多好多的小運河,露西租了一支小木船,把我放在甲板上,帶著我慢慢劃著。

這裡運河和湖泊交織,水岸上的小木屋都是綠色的,一棟棟綠色的小屋倒影映在水裡,船一劃過去就嘩啦嘩啦地扭著,然後又慢慢恢復原狀。

劃呀劃地,感覺好像來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好奇妙,明明就是同在一個地球上,為什麼地點不同,看到的風景也不一樣?

大自然真是好神奇。

「熊熊,知不知道這裡為什麼這麼多河道?」

我當然不知道。

「呵呵,帶著你划船,我就想起以前念中學的時候,我常常趁暑假來這裡當導遊打工呢!荷蘭幾乎等於我第二個故鄉了。」

「這裡的地勢一向就比較低,而且土壤貧瘠,到處都是沼澤,除了一些蘆葦之外,其他的植物都長不起來。所以啦,你看到的這些綠色小屋其實都是蘆葦作成的 喔。」

「這裡唯一的資源,就是地底下的泥煤,以前的居民為了挖出這些泥煤,不斷往地下挖,挖出一條一條的小溝渠,後來為了能讓小船通過,運送物資,他們把溝渠拓 寬,就成了今天的小運河,怎麼樣,很厲害吧?你現在一眼望過去所有的河道,都是人工開挖出來的喔。啊!到了到了!熊熊,那裡就是喔!」露西指著水岸上一處 小小的綠色小屋,「那兒就是我阿姨家的旅館了。」

「露西!」小屋裡走出一個少婦,她也有一頭燦爛的金髮,「露西!你來了!」她快樂地對我們揮著手。

露西的阿姨叫做貝兒,她的旅館住著很多人,露西把我的故事告訴她以後,她就把我擺在旅館一樓的櫃檯上,說是要讓多一點人看到我,讓他們也知道彩子的故事。

其實我是有點懷疑她是不是要藉著我來招攬生意啊?

不過即使是這樣也沒關係,坐在櫃檯上,我可以看見每一個進出的旅人,他們有的是從荷蘭市區來渡假的,有的是從國外來的,雖然我和他們不曾有過交流,可是只 是這樣看著他們,聽著他們說話,我也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好像......我也是他們的一份子。

那天晚上,當客人都回到房間裡休息後,貝兒一個人在櫃檯打掃著,有一個老婆婆出現了。

她的頭髮全部是銀白色的,看起來就像德國的雪一樣,但是她的面容卻像一個天真的少女,圓圓的灰綠色眼睛不停在旅館裡打轉,好像第一次來到這裡一樣。

貝兒見到她,迎了上去,「媽,你睡醒了?」

「嗯。」老婆婆只是應了一聲,好像不是很在意。

「媽,要不要吃點東西?」貝兒柔聲地問,像是生怕嚇著了老婆婆。

「不餓。」

突然老婆婆發現了我,她快步走了過來,臉上露出好大的笑容,「啊!小熊!」她這一笑,我才見到她眼尾和唇角滿是皺紋。

老婆婆很興奮地抱著我,就像是一個小女孩一樣。

「媽,他很可愛對不對?」貝兒也笑了。

「可愛,好可愛。」

「媽,熊熊有一個故事喔,你要不要聽?」

老婆婆望著她,期待的眼神說著她想聽我的故事。

那眼神純淨一如小女孩,天真無邪。

在一個老婆婆身上見到這樣的眼神,實在有些奇怪。

「媽......這只小熊是從日本來的喔......」貝兒很有耐心地說著,她的口吻就像在對自己的孩子說話一樣。

為什麼明明是自己的母親,卻好像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對待?

難道人老了就會返老還童嗎?

當我的故事說完了以後,老婆婆更用力抱緊我了。

「代替爸爸媽媽去旅行......小熊好勇敢......」

「是啊,媽媽。」

「那我要給小熊作一雙木鞋,可以讓他走很遠很遠都不會累;不怕下雨,不怕溼地,不怕天氣冷,這樣小熊就可以去世界各地了。」

木鞋?什麼樣的木鞋?

我看看我的熊掌,很期待看到老婆婆說的木鞋呢!

「媽,我知道了。」但貝兒只是笑笑,沒有像我這樣雀躍,甚至......她的眼神裡有一種無奈與辛酸,還有一種淡淡的不忍心。

老婆婆滿意地點點頭,又用力拍拍我後,便把我放回櫃檯上,慢慢離開了。

貝兒歎了一口氣,溫柔又無奈的眼神望著我,「熊熊,你知道嗎,我媽媽她明天就不會記得你了。」

咦?為什麼呢?

「她從十年前就是這樣了,什麼事情都記不住,今天見到哪些人、吃了什麼東西、說了哪些話,第二天她會全部忘掉。有時候她甚至連我都記不得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懷特爺爺的記性就很好啊。

「人老了就是這樣吧......熊熊,你別傷心,就算我媽媽忘了做木鞋給你,你要走的時候,我也會送你一雙小木鞋作紀念品的,讓人一見就知道你到過荷蘭 喔。」

聽她這樣說,我又開始期待起來。

可是我還是很希望,貝兒的媽媽能記得我,也記得她說過,她要親手雕一雙木鞋給我,這樣我就不怕下雨,不怕溼地,也不怕寒冷了。

貝兒又看了看她母親離去的方向,「忘了,也好。至少很多不愉快的事情都會忘記,也不會再想起去世的爸爸了......」

忘了,就真的好嗎?

是不是因為無法承受,是不是因為不想面對,所以才要自己忘了?




【§木鞋的記憶 】

第二天,露西一早就帶著畫具出門了,臨走前她塞給我一隻紅色的鬱金香,告訴我她要去庫肯霍夫鬱金香公園寫生。

我聞聞那朵美麗的花,嗯,沒什麼香味,但是樣子很漂亮,不知道那個公園裡是不是滿滿的都是這樣的花?希望露西回來的時候,能讓我看看她的素描簿。

這天一樣是人來人往,有幾個人問起我的身世,貝兒都告訴了他們,那些人眼裡露出同情又心疼的神情,把我抱了起來放在他們的心窩上,喃喃地說著祝福的話。

希望我可以一路平安。

希望我可以順利到處去旅行。

希望我可以實現對彩子的諾言,完成她爸爸媽媽的願望。

希望......好多好多的希望,通通來自我從來沒見過的人。

好想好想將這些希望與祝福都記在腦海裡,永遠不要忘記。


晚上,當人群散去之後,頭髮花白的身影又出現了。

她露出和昨天晚上一樣的神情,好奇地看著大廳裡的一切,東摸摸,西摸摸,像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一樣。

她慢慢走過來,看到我,眼睛一亮,「啊!熊熊,你在這裡!」

彎腰在櫃檯打掃的貝兒嚇了一跳,她趕忙站起身,臉上盡是驚訝的神情,「媽,你記得小熊?」

「我當然記得!」她皺皺眉,像是不滿被誣賴記性不好。

「可是你不是--」

「我要給小熊雕木鞋,麗娜你幫我去找木頭。」

「媽,我不是麗娜,」貝兒有些喪氣,「我是貝兒啊!麗娜是妹妹,她嫁到比利時去了。」

「記得,要去找年輕的白楊樹喔!大概四到六歲的就行了,這樣做出來的木鞋才不會容易裂開,也不會變形,而且還能透氣。」她像是沒聽到女兒的話。

「還有,我的雕刻刀呢?」

「都在閣樓上,」貝兒有些擔心地又看了我一眼,「媽,你真的要拿雕刻刀?你還拿得動嗎?要不要我們去買一雙木鞋就好了?」

「不好!」貝兒的媽媽突然像小孩子一樣鬧起脾氣,「不好不好!機器做出來的鞋子不好!沒有手工雕得好!我要自己為小熊雕一雙木鞋!這樣他才能走穩穩的,到 處去旅行。」

「媽......為什麼你會記得小熊的事,卻不記得我是貝兒?」貝兒很沮喪。

「貝兒......貝兒......貝兒,我的雕刻刀呢?」她喃喃念著貝兒的名字,眉頭卻還是皺著,像是根本想不起來她是誰?

「你等等,我去找給你。」貝兒放下掃把,還是去拿雕刻刀了。

「熊熊,我很會雕木鞋喔,是我爸爸教我的。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自己雕木鞋給自己穿了,我穿去田裡,穿去打漁,我會做好多好多種木鞋......」

於是每天晚上,貝兒的媽媽總會走到櫃檯這兒,把我帶回她的房裡,貝兒真的找出了雕刻刀,也找了一塊很漂亮的木頭給她,她就在燈光下,拿起木塊對我的熊掌左 比右比,瞇細了眼在木塊上畫著線,然後再緩慢地一刀一刀刻下去。

她雕木鞋的時候很專注,有時候舌頭還會不由自主地伸出來舔舔嘴唇,那模樣看起來好可愛。

看著漸漸成形的木鞋,再看看我的腳,心裡有一種期待又溫暖的感覺,這是第一次有人為我做鞋子呢!

我已經有了懷特爺爺送我的領巾,也有了艾曼達送我的蝴蝶結,還有亞曆媽媽送我的小包包,身上的東西越來越多,身子也越來越重,我卻覺得這樣的負擔一點都不 辛苦。

「熊熊啊,告訴你喔,我以前常常雕木鞋給我爸爸穿;結婚以後,就雕給我丈夫穿。後來慢慢都沒有人要穿木鞋了,也沒有人要一刀一刀刻木鞋了,大家都穿機器做 出來的鞋,那些鞋子醜死了,連當裝飾品都不夠格......」

每天晚上,貝兒的媽媽都會這樣和我說,有時候講的話都大同小異,有時候又會夾雜著一些其他的故事。

露西後來也常常會過來看著我們,她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微笑,然後拿出素描簿,在上頭塗塗抹抹的。

貝兒有時候收拾完旅館,如果還有力氣的話也會過來看看,她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的媽媽為我雕木鞋,看著露西一筆一筆在素描簿上畫著。

「畫些什麼好呢?」貝兒的媽媽拿著畫筆,戴著老花眼鏡,看著已經雕好的木鞋苦思著。

我的木鞋作好了呢!它真的是為我而做的!小小的一雙木鞋一個手掌就可以捧起,看起來和嬰兒鞋差不了多少,沒想到貝兒的媽媽手藝這麼好?真厲害!

「媽,畫個風車怎麼樣?」貝兒開口了。

「外婆,畫鬱金香也不錯啊!」露西也提供意見。

「風車和鬱金香啊......」貝兒的媽媽用畫筆搔搔頭,「也好,也好,那就一隻畫風車,一隻畫鬱金香好了。」她拿起畫筆,在燈光下瞇著眼睛,開始在小木 鞋上描著圖案。

她好認真好認真,舌頭不自覺地又伸了出來舔舔嘴唇。

我看見貝兒和露西相對一笑。

沒過多久,木鞋就畫好了,貝兒的媽媽把木鞋套在我腳上,然後滿意地看了又看。

「熊熊,誰在少年時穿木鞋,他一定就會長壽的。所以你一定會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她欣慰地拍拍我,摘下老花眼鏡。

「媽?你累了嗎?」貝兒上前來扶著她回房間去了。

燈光下,我看著自己腳上的小木鞋,心裡好高興。

這是我的新鞋子,專門為我而製造的呢!

我會不會是全世界第一隻擁有自己專屬木鞋的玩具熊?

露西走了過來,看著我的鞋子失笑,「真是的,沒想到外婆的手藝這麼巧,不過......這鞋子給你穿在腳上,走沒兩步就掉了吧?怎麼辦才好?」她想了想, 然後也坐了下來,拿起雕刻刀在木鞋上動刀。

原來露西也會雕刻木鞋嗎?

只見她專心地弄了一會兒後,又從抽屜翻出一條繩子,她把繩子剪成三段,再編成一條,然後將兩隻木鞋串在繩子上,變成了一條很大的項鍊。

「好啦!這樣應該不會掉啦!」她把木鞋掛在我的脖子上。

這......我是很感謝她這麼細心啦,但是有人把鞋子掛在脖子上的嗎?我真的不能穿著木鞋嗎?嗚......人家想穿穿看嘛!

露西伸出一隻手指敲了敲我脖子上的木鞋,「熊熊,我今天遇見一個要去英國的人喔,他說他願意帶你去,所以你過兩天就要離開這裡了。」

啊,是嗎?

這樣走走停停的,我突然很想就這樣留在一個地方,不要再旅行了。

「熊熊,你累不累啊?走了這麼遠,以後還有更遠的路,難道你不會想家嗎?」

想啊,我真的想,可是想又有什麼用呢?

很多事情不是光想就能完成的。

況且,我還沒有完成彩子的願望呢!

「其實我在想,就算你現在回日本,那個小女生也一定會很高興的!你看,你身上已經多了好多紀念品呢!」

是啊,木鞋好重,我脖子開始酸了。

「熊熊,你真神奇。你知道嗎?我外婆這樣已經很久了,她常常記不清她自己是誰,我們又是誰,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有時候她甚至還會對阿姨道謝,說阿姨是個 善良的人,願意照顧她這個沒人要的老太婆,害阿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可是記性這麼差的外婆,卻每天都記得你的事情呢!還有那些關於木鞋的製造技巧、她以 前做過木鞋給哪些人,這些事情她居然也記得,我還以為她早忘記了。」

她又摸摸我的木鞋,看著上頭的小風車,「看來,有些東西即使想忘也是忘不掉的,對不對?就像是雕木鞋,那已經變成一種身體上的本能了。只要一開始雕刻,很 多封鎖或被遺忘的記憶便又湧了回來......只是,當你離開後,外婆是不是還會記得這些事情呢?」露西用一隻手撐起下巴,看著我問。

我想,她會忘記吧?

就像露西說的,她的外婆動手雕木鞋的時候,才會記起那些和木鞋相關的所有事情,那麼只有當她見到我的時候,才會憶起我身上的故事吧?

所以一旦我不見了,她大概也就會忘了我的存在。

「熊熊,被忘記會不會難過?」她故意壞心眼地戳戳我的肚子。

說實話,會有一點點啦......畢竟我真的很喜歡外婆做的木鞋啊。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你記得外婆就好啦!」

嗯?是嗎?這樣就好了嗎?

「很多時候,我們都只會去要求別人、希望他們能記得我們,可是其實只要我們記得他們,那也就夠了。」

是這樣嗎?

那麼,即使彩子有一天忘了我也沒關係嗎?

只要我記得她就好了,是不是?

「熊熊,這就是愛啊!你懂嗎?」

愛?

「你會愛得捨不得去要求別人,捨不得要那個人永遠記住你,因為你知道有一天你將不能再陪伴在那個人的身邊,如果他忘不了你,那他一定會很痛苦。」

是嗎......原來忘不掉的才是最痛苦的。

可是有些東西卻不是能說忘就忘的吧?

到底什麼能遺忘?什麼又不能遺忘、或是無法遺忘的?

露西打了一個哈欠。

「我該去睡了。熊熊,明天我帶你和奶奶去划船到處走走好不好?說不定奶奶看到那些熟悉的景物,又會記起什麼有趣的故事了呢......啊......好累 啊......熊熊晚安。」她又打了一個好大的哈欠,然後轉身走了。

啊?露西你不要走,我還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你......

還有,這木鞋真的很重,我真的要這樣一直戴著它嗎?




【§To be or not to be】

這天一大早,天才微微亮,一個長頭髮的男生就把我帶走了。

他叫做威廉,露西說他是從紐西蘭來的,下一站要去英國,拿了新的法簽後再到巴黎去旅行。

我們走得很安靜,露西只是輕輕抱抱我,又確定我脖子上的木鞋很穩固,不會掉落後,才揮揮手送我們搭上小船離去。

天氣涼涼的,河道上起了一陣一陣的涼霧,河道旁的綠色小屋若隱若現,彷彿仙境一樣。

威廉長得很斯文,長長的頭髮紮在腦後,他不時會拿出一支筆來寫寫東西,看起來蠻有詩人氣息的。

一路上他話不多,但是待在他身邊,總讓人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就在身邊。

「露西告訴過我你的故事了。」他收起筆,看著自己手上的小本子,「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寫詩題材喔!你看,我剛剛就寫了一首詩,你要不要聽?」

詩?威廉真的是詩人喔?他為我寫了一首詩?

想聽,當然想聽啊!

「嗯哼......」他煞有其事地清清喉嚨。

我當然洗耳恭聽。

但是......怎麼足足過了五分鐘,威廉還是沒發出任何聲音?

只見他皺著眉,突然一把將本子上的書頁給撕下來。

「真是爛詩!這種東西我怎麼好意思念出來?」

聽說詩人都是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的,看來威廉也是屬於這種人吧?只是我真的好想知道他到底寫些什麼呢?

說起來,這一路上大家都送了我不少東西,但是卻沒有人將我的故事寫下來。

會不會有人把我的故事寫下來呢?

會不會有人將那些曾經在我身邊的人們一一記錄下來?

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生離死別,還有他們教會我的事。

我看看威廉,只見他又皺起眉,寫寫就撕掉,撕掉又重寫。

看來把希望寄放在他身上是不可能的了。

唉,如果我能自己拿筆的話,我一定會把我自己的故事都記錄下來,因為那每一段故事、每一個曾經帶著我的人,都是我最珍貴的回憶。

而這一切,都是從彩子開始的。




【§大英博物館的東方女生】

到了倫敦,威廉連旅館都沒有去,就先跑去法國大使館等著簽法簽了。

大使館前頭的隊伍已經排得好長好長,威廉把他的大背包放在地上,然後整個身子靠在上頭休息一下。他看了我一眼,也把我從背包上拿下來,放在他旁邊。

「嗨!」突然有個清脆的女孩子聲音喊他。

他回過頭,疲憊的眼神一閃,然後換上和善的微笑。

「嗨。」

「這是你的玩具熊?」有個女孩在我身旁蹲下,「他好像......很累了?」她伸出手去把我扶正。

我這才看清她的臉,是一個東方女孩,圓圓的臉蛋,短短的頭髮,大大的眼睛正好奇地看著我。

乍見到黑頭發黑眼睛的東方人,我突然覺得好親切。

不知道彩子長大後會是什麼模樣?

是不是會像眼前這個可愛的東方女生一樣呢?

「謝謝。」威廉笑了笑,瞇著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東方女生。

喔--你是不是喜歡人家?

「為什麼要帶著他?」她又問。

「他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為什麼--?」

「說來話長,如果你真的想聽的話,何不請我喝杯咖啡?」威廉臉上露出搭訕成功的得逞笑容。

「不要。」

他有些錯愕,然後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又把我抱起來拍一拍。

厚,被人家拒絕了吧?

哪有人這樣隨隨便便就能搭訕成功的啊?

「來到英國不應該喝咖啡,應該喝下午茶。」那個女生突然又說了。

咦?她不是不理威廉了嗎?怎麼換她反過來搭訕?

「到大都會博物館來吧!我在那兒的餐廳打工,到時候招待你喝下午茶。」女生對他眨眨眼,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有一個小小的可愛酒渦。

「待會見囉!記得要把熊熊帶來喔!」她很快地離去了。

哇,原來這年頭流行女生主動搭訕嗎?

我看威廉一臉樂在心裡口難開的模樣,心想他一定很高興帶著我旅行吧?那個女生是因為我才和他搭訕的啊!

天空慢慢飄下雨絲,威廉收起誇張的笑臉,趕緊從背包裡拿出一件水藍色外套,蓋在我身上替我遮雨。

遠遠地,我看見那個東方女生回頭好幾次,看著威廉為我蓋上水藍色的外套。

威廉真的會帶我去找那個女生吧?

不知道為什麼,即使我從來沒見過她,卻對那個女生有了親近感,也許是因為她和彩子一樣,都是黑色的頭髮和黑色的眼睛吧!

下午,灰色的天空依然不停落著斜斜雨絲,威廉用水藍色外套將我包得好好的,一點雨都沒淋到,倒是他淋了不少雨,頭髮都溼了,讓我很過意不去。

我發現威廉其實是個很體貼細心的人,他不多話,但是他卻觀察入微,總是把我照顧得很好,和那個大老粗湯馬士剛好是兩個極端。

他走進大都會博物館,裡頭豁然開朗的空間讓人眼睛一亮,好大的地方啊!抬頭望上去,上頭的屋頂是用一片片菱形的灰黑色玻璃拼成的,每一個玻璃的角度都不一 樣。

威廉好奇地先四處逛逛,他走進一扇小小的門,門之後卻是別有天地,那是一個圓形的大廳,大廳的屋頂是金黃色的拱形,大廳的四周牆壁則都擺滿了書,好多好多 的書,一輩子也看不完呢!

在書架的上頭,是一扇扇長拱形的窗戶,大廳裡好安靜,靜得能聽見外頭雨絲輕輕打在窗戶上的聲音。

原來這裡是圖書館。

威廉對這兒成千上百的書愛不釋手,他在裡頭逛了好久才出來。

走到圖書館旁邊的咖啡館,裡頭人很少,那個東方女生見到了他,快樂地對他揮了揮手,然後從櫃檯後走了出來。

她穿著白色的小圍裙,手裡捧著個銀盤,上頭放著熱呼呼的紅茶。

「你來啦?」

威廉竟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伸手接過銀盤,但不知道為什麼左腳突然拐到右腳,整個人差點往前跌倒!

那女生呵呵笑了起來,威廉的臉更是一陣通紅。

這反應太奇怪了吧?

威廉你一定是對人家一見鍾情了喔!可是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耶?

「你好,我叫威廉,我是從紐西蘭來的。

「我叫莫妍,不過大家都叫我妍妍。」

「妍妍......」威廉吃力地念著這個名字。

「你是中國人?」

「啊,不是,我是臺灣人。」

「喔。」威廉的表情像是在說根本分不清中國和臺灣有什麼差別?

「快請坐吧!這是我親自泡的阿薩姆紅茶喔!熊熊也來喝吧!」她真的煞有其事地給我也倒了一杯茶。

蒸騰的熱氣在我眼前暈開,紅茶濃郁的香味鋪滿整個鼻尖,嗚......好想喝喔......

我忌妒地看著威廉滿臉陶醉地喝著紅茶,不公平,為什麼我就只能聞香氣?

妍妍在我們面前坐了下來,她小小的手抱起我,放在她胸前。儘管她和彩子比起來,年紀和身材都大了不少,可是為什麼一在她的懷裡,我就覺得好像回到彩子的懷 抱裡呢?

是不是因為她身上也有那種淡淡的香皂味?

還是她們身上有什麼相同的地方?

「如果能再有幾片餅乾就更好了。」威廉喝完一杯茶,故意遺憾地說。

妍妍對他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茶可以免費供應,想吃餅乾的話,得有條件。」她低頭含笑看著我,「你要告訴我熊熊的故事。」

「沒問題!」他又咕嘟一口喝下一口茶

於是我再次聽著自己的故事,被人娓娓道來。

「看,」威廉指指我身上掛著的那些東西,「這是荷蘭的小木鞋、這是德國田野間的麥穗杆、這個紅色的蝴蝶結,是西班牙一個跳佛朗明哥舞的女郎,特地剪下自己 紅舞衣上一小塊布,親自縫在熊熊耳朵前的......」他如數家珍,好像在說著自己的故事一樣。

妍妍眼一紅,眼淚啪答啪搭就落了下來,把威廉嚇了一跳。

「你怎麼哭了?」

「我......我好感動......」她哭得更用力了,大顆大顆的淚珠落在我的耳朵上,我想起與彩子離別前,她也是這樣哭著。

「我、我也要......」妍妍一面哽咽著,一面很努力地說著。

你也要什麼?

「我也要給熊熊一件紀念品。」

「是嗎?」威廉溫柔地笑了起來,「你真是善良的好女孩。」

妍妍抱著我用力搖搖頭,「我沒有。我只是好喜歡熊熊,好心疼那個小女生......好心疼......」

「好好好,我知道你很心疼她,但是能不能不要哭得這麼慘?不然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呢!」威廉有些不安地看著四周。

「喔。」妍妍很快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擦去眼淚。

「讓我帶熊熊回家好不好?讓我想想能給他什麼東西,讓他帶回去給他的小主人。」

「好啊,沒問題。我還在愁要給這小熊掛上什麼紀念品呢!」

威廉你騙人,你只會一天到晚寫詩和自言自語,你根本就沒有想到要送我什麼做紀念嘛!

「我本來想買個英國國旗的小徽章送熊熊,但又想以後萬一大家都效仿,在他身上掛滿國籍怎麼辦?」

......威廉,虧你還自命為詩人,怎麼送紀念品就這麼沒想像力?難道你的浪漫只有在詩裡才會出現嗎?

於是威廉就這樣把我拱手讓給妍妍,換回滿滿一紙袋剛烤出爐的香草餅乾。

他們約好了這個星期六在大笨鐘前見面,在這之前,我就留在妍妍那兒了。




【§爸爸的明信片 】

妍妍一個人住在中國城的一棟小公寓裡。

這是她在倫敦唸書的朋友的屋子,朋友趁著復活節假期回家去了,打工讓她做,房子也順便給她住了。

晚上,妍妍把我放在床上,她趴在我面前,一面在我身上東摸摸、西翻翻,一面喃喃自語--

「送紅茶嗎?可是要放哪?」她拿起我的小包包,然後哇地叫了一聲,「這是什麼?這相片怎麼變成這樣?泡過水了嗎?」

唉,不要再提了,都是湯馬士害的。

「這是......」她拿起那束光禿禿的麥稈,「稻草?放稻草做什麼?」

嗚嗚嗚,那不是稻草啦,之前上面還有好多飽滿的麥穗,結果都掉進海裡了。

「小熊是不是掉到河裡過啊?」

不是,是掉到海裡。

「算了,還是不要擺紅茶好了,萬一熊熊掉到河裡不就泡湯了。」

呸呸呸,少咒我,我不想再掉進任何和水有關的東西裡了。

「送餅乾嗎?啊......小熊到處跑來跑去,餅乾一定一下子就碎了。」

我覺得餅乾在碎掉之前,可能早被嘴饞的威廉吃掉了吧?

「威爾斯的愛情湯匙?嗯......」她跳下床,從自己隨身的背包裡拿出一根木制的湯匙,「啊,太大根了,掛在熊熊身上好像挑夫喔。」

「蘇格蘭裙呢?」她摸摸我的下半身,「不過熊熊到底是男還是女的啊?蘇格蘭裙是給男生穿的耶。」

咦?為什麼裙子是給男生穿的?

一般不都是女生才會穿裙子的嗎?

「啊......好煩好煩......怎麼都找不到什麼好東西給熊熊,看看人家送得多好......」妍妍又摸了摸我身上的木鞋,「真漂亮的小鞋子,一定 很貴吧?」

妍妍抱起我在床上滾來滾去,又把我翻來翻去,好像要把我從頭到尾都看個清楚一樣,突然她眼睛一亮。

「咦?這什麼?」她拉開我的左手臂,「數字?這是什麼?右手也有嗎?」她又拉開我的右手臂,見到了彩子的名字。

是了,我自己都快要忘了,亞歷山大曾經要彩子在我的兩隻手臂內側寫上她的電話與名字。

「彩......子......」妍妍歪著頭念了出來。

嗯?妍妍會日文嗎?

其實她不是第一個發現我手臂內電話與名字的人,只是彩子寫的是日文,懷特爺爺和湯馬士看不懂;艾曼達也看過電話,但是她以為那是希臘本島的電話,沒加上國 際碼就打了出去,自然變成空號。

妍妍拿起筆將那組號碼抄了下來,凝神看了一會,又看看時鐘︰晚上十一點半。

「日本那兒應該是早上吧?要不要打通電話試試看?」

我好驚訝,妍妍不但會日文,而且知道這是日本的電話嗎?

她歪著頭又想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掏出一張國際電話卡,又拿出自己的手機,按照上面的號碼撥了過去。

她真的打了?真的打電話回去給彩子了?

離開彩子這麼久了,這是我第一次能再度聽到她的消息!

彩子......彩子你好不好?你有沒有想我?

「啊,不好意思,請問......」她把我抓過去,再次看了一眼我手臂內的名字,「請問彩子在嗎?」

如果我和人一樣有一顆會跳動的心臟,現在一定也是怦怦地跳個不停。

「啊?我?我是......這個......」妍妍抓抓頭,「啊!我是幫小熊打電話的喔!」

幫我?

「是啊是啊,就是彩子爸爸送給她的小熊啊!彩子把小熊送給一個德國男生,請他帶著小熊走遍世界各地,完成她爸爸媽媽的心願啊......小熊現在已經走到 了英國喔,他之前去了德國、維也納、希臘和荷蘭了,之後他還要去法國喔......」

「喂?喂?」妍妍敲敲手機,「是不是壞了啊?怎麼突然沒聲音了?」

她正想關掉手機重打看看,我聽見了哭泣的聲音。

那是彩子的奶奶。

「沒錯......彩子是我的孫女......現在不在家......去上學了......」老奶奶泣不成聲地說,「小姐,你真是好心......還特地 從英國打電話來,真可惜彩子不在家,不然她一定會很高興的......那孩子一直很想念她爸爸啊......」

「老奶奶您不要哭嘛......」

喔喔,糟糕了。

果然,妍妍也抱著手機哭了起來。

國際電話應該很貴吧?妍妍你特地打電話,沒說到幾句話就一直哭,這樣會不會很浪費錢啊?

我......我也想和奶奶說說話,可是我只能靜靜地在一旁聽著她們一面哭,一面談著彩子的近況。

彩子很好,一樣天天上學,但她每個週末,總會跑到巷子口去,不知道在等些什麼。

奶奶後來才知道,原來她在等著我回來。

彩子說,熊熊去旅行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熊熊有一天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她要等他。

奶奶原本不在意,以為是彩子不小心把我弄丟了,所以才編了一個這麼孩子氣的藉口。

卻沒想到,彩子原來說的都是真的。

原來彩子一直在等我,在等我完成她的願望。

「老奶奶,」妍妍拿起一張衛生紙擦去鼻涕,「請您告訴彩子,熊熊現在很好喔!他已經走過了很多國家,之後他還會走下去,然後有一天,他一定會再回到日本 的,請彩子不要擔心。」

妍妍看了我一眼,突然破涕為笑,「熊熊也一直記得彩子的喔。」

我吃了一驚,為什麼她會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呢?

從見到妍妍的第一面起,我就覺得她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比那些人更親切,好像......好像她真的懂我。

掛上電話,她拿起一疊衛生紙努力把眼淚鼻涕都擦乾後,這才抱起我,看著我的眼睛說︰「熊熊,你真幸福。」

我看著她紅紅的眼睛,紅紅的鼻頭,不懂她所謂的「幸福」是什麼意思?

「不管你在哪裡,都有一個人一直在等你、守候你。彩子是愛你的吧!也許把你當成爸爸那樣愛,也許把你當成她最親密的朋友那樣愛,可是不管是哪種愛,她的愛 都能讓你幸福。熊熊,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成千上百萬隻玩具熊,可是你可能是他們之中最特別的。」

唔......我不是很懂,是因為我的兩隻腳不一樣長嗎?

我知道我和那些完美的玩具熊不一樣,湯馬士也這樣說過。

妍妍用力吸吸鼻子,抱著我又跳上床,然後在床上滾來滾去。

看來在床上一面滾一面想事情是她的習慣。

「送什麼呢......一定要送點有意義的東西才行......彩子這麼想熊熊,可是熊熊還在旅行呢......嗯嗯......啊!有了!」她突然從床 上跳起來,「寄明信片!」

她馬上興沖沖地又跑去打電話給彩子的奶奶問地址。

寄明信片?為什麼要寄明信片?寄給彩子嗎?

打完電話,妍妍又開始翻起她的小背包,從裡面拿出一疊明信片來。

她常常隨身攜帶這麼多明信片嗎?

那她一定常常寫明信片給別人囉?

她都寫給誰呢?爸爸?媽媽?朋友?還是情人?

「熊熊,來,我們一起寫。」她把我放在桌前,扭亮了檯燈,便專心地寫起來。

我看見她寫的第一句話,心裡頓時明白了。

那是一張,彩子爸爸寄給彩子的明信片。

「親愛的彩子,

你最近乖不乖呢?

我現在已經旅行到了英國的倫敦,這裡的天氣又溼又冷,還常常起大霧呢。倫敦是個很大的都市,車子很多,人也很多,走在路上不到半天,鼻孔就會黑掉呢!鼻子 上都沾滿了空氣裡的灰塵,要是打個噴嚏,拿起衛生紙一擦,會嚇好大一跳呢!因為你會發現怎麼衛生紙變成黑色的了?

我有打電話回去,不過奶奶說你去上學了。

沒關係,爸爸以後會寄更多的明信片給你,你以後就不用天天到巷子口去等了,郵差叔叔會自動把明信片送到信箱裡喔。

熊熊也很好,他遇到很多好心的人,也發生許多有趣的事情,等我回到日本後,再慢慢告訴你喔。

爸爸 筆。」

妍妍寫完了,又順手翻了幾張明信片,她看見一張倫敦鐵橋的明信片,又把它拿過來繼續寫下去。

「親愛的彩子,

高不高興啊?爸爸又寫了一張明信片給你喔。

這張明信片背後就是很有名的倫敦鐵橋喔。

你有沒有聽過一首關於倫敦鐵橋的兒歌呢?那首歌一開頭就唱『倫敦鐵橋跨下來,跨下來』,爸爸現在要告訴你,其實這橋才不會垮呢!也不是因為大家希望它會垮 才故意這樣唱的。既然是橋,當然是建在河上,有時候會有大船經過這條河,有的船太高了,沒辦法過橋,這時候就必須把橋從中間分開,慢慢抬高,好讓大船能通 過。船通過之後,等在橋兩邊的行人們就會等不及希望橋能趕快再放下來,好讓他們能通過。他們一面等,就一面唱著London bridge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falling dowm, my fair lady. 所以Falling down是要橋快點放下來,可不是橋要垮了,這都是翻譯沒翻好,才會鬧出這麼大的笑話。

爸爸 筆。」

一面寫,妍妍一面快樂地說著︰「熊熊,你知道嗎?我最喜歡寫明信片了,每次出去旅行,或是遇到什麼新奇有趣的事情,我都會寫一張明信片告訴我的媽媽,還有 那個人。」

那個人?聽起來有點神祕。

「我寂寞的時候、悲傷的時候、快樂的時候,甚至是無聊的時候,都會拿起筆來寫幾張明信片。有時候一張明信片上寫不到幾行字,有時候卻又寫得滿滿的,郵戳一 蓋下去就遮住了一大半,那個人還曾經抱怨說這樣他看到的比郵局工作人員還少呢!」

妍妍這樣說著的時候,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那笑容裡面有一種情感,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就叫做幸福。

「不過......總是我寫的多,別人寫給我的少。但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在乎啦!反正我要他們得好好收藏我的明信片,等到有一天,我和他們見面的時候,就可 以把這些明信片再拿出來重溫舊夢了。看看當初自己的心情,很多那時候想不開的事情,如今再看,其實都沒什麼大不了。」

她搖搖筆桿,又拿出一張明信片寫了起來。

「所以,其實時間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吧?很多不確定的事情,時間到了就會有答案;很多猶豫的事情,時間到了就必須要做選擇;總之啊......」她突然停了 下來,看了我一眼。

然後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熊熊,我真奇怪,居然對你這麼多話,好像你真的聽得懂我在說什麼一樣呢!」

其實我真的聽得懂啊!妍研你這樣說有點瞧不起我喔。

「不過,我想你一定是不一樣的。」她拿筆桿敲敲我的鼻子。

哪裡不一樣?又是因為我的兩隻腳不一樣嗎?

「你的這裡不一樣。」她用筆桿指指我的胸前。

這裡又有哪裡不一樣?還不都是一團毛?還是裡面的棉花有什麼不一樣?我是不知道啦!也許艾曼達當初買的棉花比較特別吧?

「熊熊,你有『心』吧?」

心?會怦怦跳的心嗎?我沒有啊?

「不是有心臟的人,才是有『心』喔,」她煞有其事地搖搖手中的筆桿,又和我認真說起話來。

難道『心』可以是無形的東西嗎?

如果沒有會怦怦跳的心臟,也能有生命嗎?

「熊熊,生命其實是一個很抽象的名詞。有的時候,我們都太執著在找一個只有唯一的答案,以為這樣就能省卻很多麻煩,但我們卻不知道,很多時候,答案並不只 有一個。」

妍妍你越說越神奇了,我突然覺得你比威廉還適合作詩人。

「熊熊,雖然從現實方面來講,你只是一堆棉花和布組成的一個物體,但是有很多人在你身上賦予各式各樣的情感,所以你是不一樣的。」

妍妍又翻起我身上的東西,「瞧,這張相片,這張門票,嗯,雖然它們都被水泡爛了......這束稻草......」

那不是稻草,是麥稈,麥稈啦。

「......這條領巾,還有這個小小的紅色蝴蝶結,還有這雙小木鞋,其實都可以看成是每個人將他們的『心』分了一點給你喔!」

是這樣嗎?那麼有一天我也可以擁有『心』了?

「啊!」妍妍突然用力拍了一下雙掌,「熊熊!我把你的故事寫下來好不好?還有把彩子的地址也寫下來,這樣萬一你走失了,或是迷路了,別人也能幫你了喔。」

她馬上行動,從抽屜翻出一本小小的筆記簿,在上頭專心寫了起來。

真的有人把我的故事寫了下來了,我看著妍妍專心的側面,紙面上不時傳來沙沙的聲音,想著所有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在她的筆下被一一記錄了下來,心裡有 一種我無法體會的激動。

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成了故事裡的主角,而這個故事還沒有完結。

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機會,成為一個故事的主角呢?

又有多少故事能歷經時間的考驗,不斷流傳在人間?

很多很多年以後,會不會有人記得我的故事?

會不會有人記得彩子?記得那些將他們的『心』分給我的旅人?

故事的結局會如何呢?

我很好奇,也很想知道。

「嗯......有沒有漏掉的地方呢?」妍妍拿起筆搔搔自己的頭髮,那副認真的模樣好像一個大作家一樣。

我真的覺得她比威廉更適合當詩人。




【§寫真集】
 
「照相?」

星期六,妍妍依約帶著我到大笨鐘下頭與威廉見面。

「你要和我照相嗎?」他很高興地問。

「不是,是幫熊熊照。」妍妍指指我,「我要帶著他在倫敦到處照相,然後寄回日本給彩子。」

威廉的臉閃過一絲絲失望。

怎麼了?難道替我照相不好嗎?


那一天,妍妍帶著我們,坐著紅色的雙層巴士幾乎走遍倫敦各處。

在擠滿舞臺劇院的萊斯特廣場,妍妍把我放在廣場中央的半價票亭前照相,賣票的小姐好奇地多看了我們兩眼,還問我們要不要去看「獅子王」?

之後我們走到附近的科芬園,那裡也有許多舞臺劇院,不過妍妍不是要帶我們去看舞臺劇,她帶我們到上演音樂劇『貓』 的新倫敦劇院,在劇院門口有一張大大的海報,上頭全是黑漆漆的,只有一對黃閃閃的貓眼。

我猛地想起那只差點要把我分屍的黑貓布魯特,妍妍居然還把我擺在兩顆黃澄澄的貓眼中間照相,我坐在那兒全身不對勁,老覺得那兩顆眼睛一直在盯著我瞧。

等下不會有只黑貓突然從海報裡跳出來,然後又抓著我玩相撲吧?

我們又去了自然歷史博物館,那裡好大啊!而且天花板上還掛著一條鯨魚的骨頭,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骨頭,從它的頭到尾巴要走好久才走得完,不知道這麼大的 魚要吃多少東西才會飽呢?

威廉不知道是不是忌妒妍妍比較喜歡我,居然提議帶著我去棕熊的標本前面合照,還好妍妍沒答應,不然想想那畫面實在很奇怪,一隻標本熊和一隻玩具熊?雖然都 是熊,可是都不是真的熊。

最後,妍妍和一群自然歷史博物館校外教學的中學生打好商量,請他們抱著我一起在恐龍的骨頭前照相。有一個女學生還把她的制服外套披在我身上,好像我也是他 們的同學。

然後妍妍又帶我們去看那座其實不會垮下來的倫敦鐵橋,威廉看到橋附近的摩天輪,自告奮勇地要請妍妍和我去坐坐看。

「真好!我從來沒坐過耶!那個摩天輪叫做倫敦之眼,是很有名的觀光景點喔!」妍妍很高興。

到了那兒,一個人的門票要十磅五,威廉看到票價的時候臉綠了一下,妍妍本來很好心地說,其實在河邊看看風景也不錯,但他一聽就更受刺激,咬咬牙真的買了兩 張票。

好險我不用買票,不然我很擔心等妍妍離開我以後,威廉會狠狠地把我的臉揍扁。

「哇!你看!那是大笨鐘耶!」妍妍比威廉還興奮,在大大的摩天輪艙裡前前後後走來走去。

這個艙的四面全部是透明玻璃,隨著摩天輪慢慢升高,整個倫敦市的輪廓也漸漸清晰起來。

「倫敦......倫敦......人家都說倫敦是霧之都啊。」威廉看著遠處灰茫茫的街景,假裝感歎起來。

「霧?啊,那邊是工業區,灰灰的是空氣污染啦!」

「是這樣嗎?」威廉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髮。

「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倫敦的確是霧之都,天氣一冷,街上大霧一起,什麼東西都看不到,又溼又冷的......」妍妍一面說一面抖抖身子,好像真的很冷, 「我還是比較喜歡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你不住在倫敦?」

妍妍搖搖頭,「我只是幫朋友在倫敦打工,暫時住在這裡而已。」

威廉還想再問些什麼,妍妍突然又興奮地抱著我,指著遠處說︰「熊熊!你看!那是白金漢宮喔!英國女王就住在那裡耶!我們等下就去那裡好不好?運氣好的話, 說不定能看到衛兵交接喔!」

我看見威廉哀怨的眼神飄過來,這下我真的有些些同情他了。

魅力輸給一隻玩具熊,他一定很不甘心吧?

妍妍說到做到,一下了摩天輪,就帶著我們到白金漢宮。

不過我們也只能在大門口和圍牆外看看而已,裡面畢竟是女王住的地方,所以沒那麼容易開放參觀吧?

「可是......既然都特地來了,要照個相留念才行啊......」她抱著我,四處尋找可以和我合照的『紀念物』。

「啊!有了!就那個!」

『那個』?那是人耶!而且是衛兵耶!他們能和我合照嗎?

妍妍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我就放在其中一個衛兵的懷裡,我真怕那衛兵會拿起手裡的刺槍把我們趕走,但出乎意料的,他居然動也沒動,只是眼神閃了閃,甚至連 看都沒看我們一眼。

他是人吧?還是只是做得很像人的蠟像?

如果真的是人,為什麼他們真的一動也不動?

好可怕。

如果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這樣,那和一個玩具有什麼不一樣?

和我又有什麼不一樣?

妍妍照完相,我感覺到抱著我的衛兵動了動。

當妍妍帶著我離去時,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看到那個原本不苟言笑的衛兵,嘴角竟然露出一絲絲上揚的笑容。

啊,他會笑,那他是真的人囉?

跑了不少地方,妍妍先回她住的地方休息一下,那兒是中國城,街道上滿滿的都是中國餐廳、賣著中國食品幹料的雜貨店、茶樓、中國點心店,還有擺滿新鮮蔬果的 攤販。

妍妍把我放在水果攤上照相,照完後她也順便買了兩顆蘋果。

回到家,才吃完蘋果沒休息多久,妍妍又要拉著我們出門了。

「不能再休息久一點嗎?」威廉苦著臉說。

「不行!你後天就要走了!我們得今天把相片照完拿去洗,不然你就看不到了啊!」

威廉嘟囔了幾句,妍妍沒聽到。

其實他說的是︰「反正都只是熊熊的相片,又沒有我,也沒有你,不看也沒關係吧?」

看來威廉是個自戀的人喔,是不是詩人都這麼自戀?還是自戀的人都喜歡假裝自己是詩人?

威廉可能是屬於後者吧?

明明說是詩人,可是到現在我都還沒看過他的一首詩。

在紅色的雙層巴士上,威廉歪著頭,倒在座位上睡著了。

妍妍捂起嘴偷偷笑著,然後拿起相機走到我們後面照了張相。

她收好相機,查票員也上來了。

我背對著他們,只能從眼角裡看到車窗上映著他們的身影,妍妍正指著我們,還用手指在嘴上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免得把威廉吵醒。

可憐的威廉,從早上就一直馬不停蹄地被妍妍拉著跑來跑去,妍妍個子雖然小,但精力卻異常旺盛,似乎一點都不會累,倒是威廉很有柔弱詩人的氣質,走沒幾步就 喊累,我實在擔心他這樣還能帶著我繼續去旅行嗎?

「帶著熊熊去哪嗎?」我聽見查票員小聲地問。

「哈洛茲百貨。」

「購物?」查票員顯然有點驚訝。

為什麼要帶一隻玩具熊去逛百貨公司?

「不,是去照相。」

「為什麼?」

於是妍妍又把我的故事說了一遍。

「是這樣嗎......那我是不是也能幫熊熊一些忙呢?」

我聽見查票員的腳步聲走了過來,眼前一暗,他笑容可掬地出現在我眼前,禮貌地伸出一隻手來向我『查票』。

妍妍在後頭輕聲笑了起來,然後我聽見按快門的聲音。

「謝謝你。」她對查票員說。

「不用客氣,這是我的職責。」他拉了拉帽子,對我點點頭,就彷彿我是一個真正的人。

「熊熊,祝你旅途愉快。」

到了哈洛茲百貨,那兒人來人往,街上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人,我第一次到這麼繁華的地方,什麼東西都新奇,什麼東西都想看,眼花撩亂,目不暇接,這裡比起我 之前到過的地方要熱鬧一百倍呢!

街道上四處閃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幾乎每一家的店門口都有一張絢麗的海報,每一種商品都有著最吸引人的顏色,整條街上就像是調色盤被打翻了一樣,花花綠綠 又閃著人工燈色的光芒。

天已經暗了。

英國的緯度比較高,除了夏天之外,其他季節都天黑得早,時間還不到下午五點,天空就已經染上了灰黑的顏色。

倫敦的天空即使到了夜晚,也始終帶著灰色。

「哇......這裡好熱鬧啊!」威廉也和我一樣,看著整條繁華的街道目瞪口呆,「你知道嗎?在紐西蘭,最大的那個城大概走路走一小時就可以走完了。」

「是嗎?」妍妍笑了笑,「在倫敦,光要看完大英博物館全部的展覽物就要一年以上的時間喔!」她抬頭看著哈洛茲百貨的招牌,「這裡,是全世界人文薈萃的地 方,有古典,也有現代。你可以在泰晤士河畔找到仿造十六世紀莎士比亞時代的圓形露天劇場,卻也可以在同一條河的的河畔找到展出前衛藝術的現代美術館。這裡 也是所有藝術的最高殿堂,所有的舞臺劇演員、藝術家,都以能在倫敦發表作品為榮。所以你如果要說,倫敦是全世界最繁華的中心也不為過。」

「那紐約呢?紐約不是也有百老匯嗎?那裡的音樂劇歌劇魅影就很有名啊!」威廉問。

妍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歌劇魅影的創作者就是英國人啊!而且這齣音樂劇是先在倫敦上映,之後才到美國的。連劇裡的名伶莎拉.布萊曼都是作者當年的老婆 呢!據說歌劇魅影當年就是特地為她量身打造的。」

威廉有些不好意思,「啊,我真是孤陋寡聞。」

「沒關係啦,知道這些又不算什麼。在這裡住久了,只要稍微注意一點就可以知道這些事的。就算你不想知道,英國人也會找機會告訴你,因為他們相當以自己的文 化為傲,拼命想要證明他們是最棒的。」

證明自己是最棒的有什麼用嗎?

我不太瞭解,這個世界人沒有什麼東西是最棒的吧?

很多很多事情,其實都不是自己能預料的,既然自己不能預料到,又怎麼能說自己是最棒的呢?

「這樣感覺起來,英國人好像很驕傲?」

「是的,他們有權利驕傲,」她看著哈洛茲明耀亮麗的招牌,「但是他們也有很糟糕的地方。」

「什麼?」威廉很想知道。

「不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說人家壞話。想知道,自己去看看。」

我在妍妍懷裡,聽著他們說話,為什麼妍妍不講英國人的壞處呢?

既然有好,一定也有壞吧?

人是不是也是這樣?既然有好人,一定也會有壞人。

壞人是怎麼樣的呢?搶劫?放火?還是殺人?他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看著抱著我的小手,我突然很慶倖,一直以來我遇到的都是好人,他們從來沒有希望能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他們只是不斷對我付出,幫助我,帶著我走遍四處。

我一定是很幸運的吧?

至少到目前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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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kespeare"s Head】

晚上,妍妍帶著威廉去酒吧喝啤酒,她選的酒吧很古樸,裡面是沈沈的橡木色,椅子、桌子、櫃檯都是這種很重的顏色。酒吧裡空間不大,人擠得滿滿的,四處都是 煙味和啤酒味,位置也不多,妍妍在裡面轉了一會兒,最後終於在櫃檯旁找到兩個位置勉強擠下來坐。

只見威廉神情有些恍惚,他望瞭望酒吧的招牌,然後問妍妍,「你是不是故意帶我來這裡的?」

那家酒吧叫做『莎士比亞的頭』。

真夠怪的名字。

「故意?什麼意思?」妍妍把我放在桌上,和酒保要了兩杯黑啤酒,「我一直很想來倫敦的酒吧泡一下,可是我是亞洲人,工作的地方也都是香港人,要來倫敦酒 吧,除非找到像你這樣的白種人作伴,不然自己一個人會很危險的。」

「是嗎?」威廉的注意力暫時從招牌回過神來,「這裡有種族歧視?」

「哪裡沒有?」妍妍似乎已經習慣了,聳聳肩,「別說是我,就連你也一樣。你的腔調一聽就知道不是英國本地人,所以你在這裡少說話喔!免得惹來麻煩。」

「這麼恐怖?」他嚇得馬上壓低聲音,還不時摸摸自己的頭。

「是啊!」妍妍說得認真。

其實我總感覺她有些在開玩笑。

種族其歧視真的有這麼嚴重嗎?

四周的人都在飲酒作樂,雖然的確除了妍妍以外,其他都是白種人,可是我卻不覺得妍妍在他們之中是特別突出的。

她也是人,也有眼睛鼻子嘴巴,而且她說著和那些人一樣的語言,為什麼她會是不一樣的?

要說不一樣,那應該是我吧?

一隻玩具熊怎麼會跑來酒吧?我又不會喝酒。

「妍妍,你不是要帶熊熊來照相的嗎?」威廉問。

「啊!是啊!我都忘了!酒保先生!」她喚來酒保,「可以麻煩你帶著熊熊一起照相嗎?」

俊帥的酒保走了過來,他有著金黃色的及肩長髮,「他?」酒保指指我,「和他合照?小姐,你要付我多少錢呢?」

「哇!照相也要收錢?」妍妍吐吐舌頭,「那我不找你照了。」

「呵呵......我只是開玩笑而已。既然要照相,當然要大家一起照才好玩啊!」他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引起酒吧裡所有的人的注意,「各位,今天有位小姐帶 著熊熊來喝酒,有沒有人有興趣和這只熊熊合照啊?」

妍妍睜大了眼,威廉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酒保會這麼做。

原本喧鬧的酒吧突然安靜了下來,靜得連外頭遠處的汽車聲都聽得見。

酒吧裡的人全部都轉頭看向我們。

我被酒保拿了起來,頓時感受到大家的注目。

呃......現在是怎麼回事?

他們會因為看到妍妍是亞洲人,然後沖上來把她打一頓嗎?

「靠!什麼鬼玩意,無聊。」突然有個人這麼說,接著大家爆笑出聲。

妍妍的臉都紅了,她沒有想到酒保居然會這樣欺負她。

她咬咬牙,想要搶回我,酒保卻把我舉得高高的,滿臉盡是鄙夷的笑容看著妍妍掙扎著想要把我搶回去。

「還給我!」妍妍喊著,「你這自以為是的笨蛋英國人!你知不知道這只熊熊的意義很特別?你以為我只是像小孩子一樣興起想找你拍照嗎?你臭美!你以為你多英 俊?你以為你多瀟灑?」

酒保的臉色瞬間變了,原本英俊的臉龐變得很難看。

威廉只是在一旁不安地四處張望,好像隨時想找機會逃出去。

其他的人則在看著好戲,原本想作弄妍妍的酒保這時候變得裡外不是人,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妍妍的臉已經氣得紅得像蘋果一樣,她乾脆站上吧台,在酒保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把將我搶過去。

原本以為她會轉身就走,沒想到她卻是一手拿著我,一手指著那些在看熱鬧的客人,大聲地說︰「我告訴你們!這只熊是從日本來的!他是一個日本小女生的!小女 生的媽媽因為地震去世了,她的爸爸因為操勞過度也走了,現在只剩下她和奶奶相依為命。小女生的爸爸生前曾經有一個願望,他要帶著他心愛的家人去四處旅行, 但是他還沒有完成願望就死了。於是小女生就讓這只熊熊代替她的爸爸媽媽去環游世界。我告訴你們,熊熊已經去過了德國,去過了維也納,去過了希臘,也去過了 荷蘭,他在那裡遇到很多好人,每個人都願意幫助他,帶他走一段路,幫助那個小女生完成願望。」她氣呼呼地轉過頭,看著臉色依舊很難看的酒保,很沒有氣質地 對他比起一根中指。

「熊熊到過那麼多地方,就只有在這裡,在這個號稱世界之都的倫敦受到這種待遇。只因為我不是白種人嗎?只因為我的皮膚不是像你們一樣是白色的嗎?所以就先 入為主地認為我只是來鬧事的?告訴你們!其他地方依然有很多很多人願意幫助熊熊,願意幫助那個小女生完成願望,不是只有你們有能力而已!不照就不照,我才 不希罕!」

妍妍跳了下來,拉著威廉一臉怒氣地走了出去。

但走到半路她又折了回來,拿起吧臺上的啤酒一口氣喝完,她連威廉的那杯也喝完了,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幾個大銅板用力放在吧臺上,「拿去!別說我是真的來鬧事 的!我來喝酒,我有付錢,是你看不起我要趕我走的!再見!」她冷哼一聲,又快步走了出去。

我被抱在妍妍懷裡,看見那個酒保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青,酒吧裡的客人騷動起來,我看見很多人往我們望過來,也有人對那個酒保露出不屑的臉色。

原來,種族歧視是真的存在的嗎?

原來,在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族群裡面,真的有好人,也會有壞人。

我不知道所謂好人與壞人是怎麼分的?

但我想,對妍妍那麼惡劣的酒保一定不是好人。

妍妍做錯了什麼嗎?請他和我一起照相是不對的嗎?

為什麼其他人都願意,他卻不願意?

頭上有溫熱的液體低落,我聽見威廉在安慰妍妍,「不要哭了。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和你無關啦!」妍妍突然對他吼回去,他全身一跳,「我生氣!我氣死了!不要理我!」

「妍妍......」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碰見這種事情了......我氣的是他怎麼可以這樣對熊熊?」

原來,妍妍是因為我而生氣,因為我而哭泣嗎?

「他事先不知道--」

「不知道就可以這樣做嗎?」

「但是--」

「瞧不起人!」

「我--」

「我以後再也不要去倫敦的酒吧啦!」

「那個--」

「靠!光會用外表看人!哪天看他眼睛瞎了還會不會這樣囂張!」

威廉不管說什麼,都被妍妍用力打斷,到最後他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後,兩人就這樣走著走著,直到走到了地鐵站。

妍妍突然用力歎了一口大氣。

「對不起,剛剛那樣讓你見笑了。」氣生完了,她變得像沒氣的皮球,聲音也弱弱的。

我被她夾在手臂裡,一直沒辦法看到她的臉,不過我想她現在應該是眼睛紅紅的吧?

「不,我才想說對不起,剛剛那個場面我一點都幫不上忙。」

「不用了。你一開口,被人家聽出你是紐西蘭來的,恐怕他們只會更瞧不起我們吧?」

「會嗎......」

「誰知道?」

「嗯......你知道我剛剛為什麼看到酒吧的招牌時愣了一下嗎?」威廉突然轉變話題。

妍妍搖搖頭。

「其實我一直很想當個詩人,威廉.莎士比亞是我的偶像。我的名字也叫做威廉,以前我曾經天真地想,將來我要做莎士比亞第二,成為有名的詩人。可是你帶我去 的那間酒吧,居然叫做『莎士比亞的頭』,我真不知道你是故意還是無心的?莎士比亞的頭耶!我馬上想到斷頭臺,」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感覺上好像走進斷頭臺 一樣。」

妍妍勉為其難地笑了幾聲。

這個笑話的確不好笑,看來威廉轉換話題的功力實在欠佳。

「那你要小心了。比起英國人,法國人更喜歡用斷頭臺,以前法國大革命的時候,一天都要斬幾百個人頭!」

「真的?」威廉摸摸自己的脖子,「我後天就要去巴黎耶。」

「小心你的脖子!」妍妍的聲音又恢復了之前的活潑。

「那......我送你回家?」

「不了,我想自己回去。」

「安全嗎?」

「我住的地方還好,而且離地鐵很近。後天我會帶著熊熊和相片去客運站找你,送你去巴黎。」

「我是早上五點的車喔!」

「那麼早啊?」妍妍的聲音大了起來。

「沒辦法,本來就不打算在倫敦久待的。」他看了一眼妍妍,似乎是很捨不得,「早知道會遇到你,我一定會待久一點。」

妍妍沒回答,只是對他揮揮手,然後離開了。

地鐵上,人稀稀落落的,妍妍一個人坐在一大張椅子上。她把我扳過來,靜靜地看著我。

她的眼睛果然是紅的。

「熊熊啊,對不起喔,今天晚上讓人欺負你了。」

不不不,我才覺得不好意思,都是為了我,才讓你受氣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會那麼激動,大概是因為喝酒了吧?平常我自己忍忍也就過去了,可是你卻不一樣。我不能讓別人欺負你。」

嗯......為什麼呢?我只是一隻玩具熊,我能待在你身邊的日子也有限,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

「雖然沒有見過彩子,可是我想她一定是個很可愛的小女生,對不對?」

對對對,彩子很可愛喔!她的眼睛雖然沒有你大,但是她的皮膚很好,天氣冷的時候雙頰會紅通通的,就像剛摘下的水蜜桃一樣。

「人的眼睛為什麼總是只能看得見外表,卻看不到心裡?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只能用心去體會。」

我相信是的,可是很多人還是只相信他們的眼睛,不相信他們的心。

「唉......」她又歎口長長的氣,整個身子往後倒去。

她揉揉眼,又說︰「如果他在的話,一定會狠狠揍那個酒保。」

然後她呵呵笑了出來。

那個人到底是誰啊?為什麼只要一想到他,妍妍就開心起來?



勿忘影中人

清晨五點,倫敦海德公園的客運站裡,妍妍努力睜著惺忪的睡眼,她和威廉蹲在地上,將一張張相片在椅子上擺開。

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也好奇地看著這些相片。

好神奇哪,明明時間是一直在飛逝的,照相機卻能捉住那即將消逝的一瞬間,真是偉大的發明。

「你一定要這麼早的車嗎?」妍妍張大嘴打了個哈欠,揉揉眼邊的眼淚。

「去法國的車就這麼早啊!」他也是一臉疲憊,也打了一個哈欠。

「怎麼不坐飛機?」

「沒錢。而且怕掉下來。」

「從倫敦坐到巴黎起碼要一整天耶!」

「沒關係,剛好可以在車上補眠。」威廉又打了一個更大的哈欠。

兩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椅子上那些相片。

在中國城超市水果攤上的我,面前擺了一大堆蘋果,後頭的老闆笑呵呵地,手裡還抱著一堆鳳梨。

站在新倫敦劇院售票口的我,手裡拿著一張黑壓壓的票,上頭有兩隻黃燦如琥珀的貓眼。

拿著倫敦地鐵票的我,站在月臺上,煞有其事地往上看著隔壁乘客的晚報。

泰晤士河岸旁,夕陽西下,大笨鐘和國會在橘灰的霧色朦朧裡,我背對著鏡頭,身後是一道長長的影子。

而在白金漢宮前,那一向不苟言笑的皇家衛兵,竟對著鏡頭嘴角微微上揚。

在哈洛茲百貨公司的超市里,我躲在一大塊起士後面,只露出一隻熊耳朵。

原來那時候的我是這樣的,這些相片就好像鏡子一樣,把當時的人事物依樣呈現出來,然後定格,永遠都不會再改變。

我是不是會永遠都是這個模樣呢?

照理說,我不會長大、不會變老,所以應該都不會變的吧?可是為什麼我又感覺到自己已經變了呢?

那種變化不是在外表,而是在心裡。

每一隻玩具熊都會有這樣的變化嗎?

「照得真不錯。」威廉忍不住讚歎,「我能要一份嗎?」

「不行。」妍妍搖搖頭。「這些都是屬於彩子的,全世界只能有一份。」

「底片不能加洗嗎?」

「也來不及了。加洗完你都已經在巴黎了。」

「喔......」他沮喪地把頭倒在相片堆裡。

「不過呢,看在你這麼辛苦的份上,我有張紀念品給你。」妍妍從口袋裡掏出另外一張相片。

那是在雙層巴士上拍的。

墨綠色的雙人座上,威廉和我的背影。

我坐在背包上,威廉的一隻手環過我的肩膀,像是哥兒們一樣。

「你什麼時候照的?」他露出驚喜的表情。

「祕.密。」

「謝謝!我一定會好好保存的!對了,能不能告訴我你的e-mail?以後還能連絡你嗎?」

「你看看相片背後。」

威廉翻過相片,原來背後已經寫下了妍妍的e-mail。

「熊熊就麻煩你了喔。」妍妍依依不捨地看著我。

為什麼才和她相處不過短短兩天,我就覺得已經和妍妍很熟悉了?熟到我竟也會有捨不得離開她的心情?

妍妍個子小小的,看起來總有人嬌弱的感覺,可是她發起脾氣來又是那麼潑辣,罵起人來凶得很,和威廉比起來,她出色多了,也更讓人喜愛。

不知道彩子長大以後會不會也像她這樣呢?

是了,彩子是會長大的,就算只有一天、一個小時,甚至是一秒鐘,她都不斷在長大,等我回去以後,她應該也長高了吧?

彩子還會不會記得我呢?

客運車站裡一直播放著柴可夫斯基胡桃鉗裡的阿拉伯舞曲,從頭到尾就那一首,重複再重複,不知道這是客運站主任的個人喜好?還是因為這首樂曲能安撫等車時的 不耐心情?

「該說再見了。」威廉看看手錶。

「保重。」妍妍說。

「我知道。」

「我說的是他,」妍妍指指我,「要好好照顧熊熊。」

「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

威廉背起行李,再把我放在背包上,在清晨霧色中,哆嗦著身子走上了客運。

客運緩緩駛離後,我在車窗上,見到了妍妍在向我揮手道別。

我竟難過得連再見都說不出來。

「星期一啊......失戀的好日子......」威廉看著妍妍的身影,喃喃地說。

「熊熊,我真忌妒你,妍妍放在你身上的心思,把放在我身上的多太多了。」

那就是說你喜歡妍妍了?果然,我沒猜錯。

「熊熊,我剛剛突然做了一首詩,你要不要聽聽看?」

我能說不嗎?這次你真的會把詩念出來?還是只是在又在騙我啊?

威廉清清喉嚨,真的輕聲念了起來--

Roses are red,

Violets are blue.

Teddy the Bear,

Has Monday blue.

喂喂喂,明明失戀的是你,為什麼也要把我扯進來啊?




【§上帝是否存在? 】

坐了一整天的客運,車子在一處休息站停了下來,車上的乘客紛紛下車去上廁所或吃點東西,威廉也要下車,他猶豫了一會兒,決定把我放在車上。

車子很快就沒有人了,這時候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溜上車來,他左看右看,還到處翻找別人的行李,那他不是--小偷!

天啊天啊!這車上怎麼溜進了一個小偷?司機沒有發現嗎?

小偷似乎沒找到什麼好偷的東西,他吱兒了一聲,正想再溜走的時候,突然眼光掃到了我身上。

頓時我心中浮現不好的預感。

不會吧?我只是一隻不值錢的玩具熊,沒什麼好偷的吧?

千萬不要偷走我啊!

「媽的,拿走一隻玩具熊也好!免得什麼都沒偷到觸了楣頭。」

他竟然真的把我偷走了!

不要啊!你把我偷走了,我要怎麼回到彩子身邊去?

放我回去!不要偷我!你為什麼要偷走我?

小偷當然聽不見我心裡的吶喊,他捉著我翻過了停車場的柵欄,往一條小路上跑了過去。

天很黑,月光不見了,星光似乎也被遮蔽了,我心慌地看著停車場的燈光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嗎......

彩子......妍妍......那些人的面孔突然在我腦海裡快速閃過,好像走馬燈一樣。

我真的回不去了嗎?

天才剛亮,小偷就把我帶到一間當鋪裡。

我垂頭喪氣地聽著小偷和當鋪老闆討價還價,最後小偷氣呼呼地拎著我出來上車。開車開了一段路後,他把我從車窗口扔到路邊。

我聽見他懊惱的聲音揚長而去--

「不值錢的東西!五毛錢都換不到!真倒楣!」

原來我是不值錢的東西嗎?

我躺在地上,看著灰色的天空,這裡是哪裡?

我就要這樣躺在這裡,永遠被人遺忘了嗎?

為什麼他要偷走我?然後又把我丟在這個地方?

如果他不要我,一開始就不要偷走我啊,這樣至少我還能和威廉一起去巴黎,他答應要帶我去看紅磨坊的表演的。

如果都沒有人找到我的話,那我......會被遺忘嗎?

時間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太陽升起、落下,然後是月亮與星辰。

這條路上很少有人經過,多半是車子呼嘯而過。

就算有人經過我身旁,也從來沒有人發現過我。

灰塵漸漸覆蓋在我身上,雨水也不斷落在我身上,我知道我一定變得又髒又醜了。

身子冷了起來,是那種從外冷到裡的冷,好像連心都要被冰凍了。

可是我明明沒有心的,真好笑。

瞧,我甚至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會不會有人發現我?

會不會......會不會......?




【§於是,上帝派來天使】

天空又下起雨了。
現在是幾月了?
我離開彩子又有多久了?
為什麼我不會死呢?如果我能死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有這種絕望的感覺?
這個世界有上帝嗎?如果有的話,他會眷顧我嗎?他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你是不是能幫幫我,讓我被人發現?
雨絲漸漸變小了,然後停了。
陽光從烏雲中破出,我看見遠方的地平線升起一道彩虹。
好美的彩虹,彩子如果能見到這樣漂亮的彩虹,一定會很高興的。


「咦?」
我聽見人的聲音。
眼前一亮,一身白衣的女人出現在我面前。
妳是天使嗎?
「玩具熊?」
天使撐著一把灰色的傘,她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把我從泥水中撿起。
其實她穿的不是白衣,而是深灰色的衣服,可是為什麼剛剛我把她身上的衣服看成了潔白的顏色?
「熊熊,你好髒呢,我帶你回去洗洗乾淨吧。」
她的聲音很溫柔,我的心一酸,好想哭。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人對我說話了。
能有人對我說話,真好。
「熊熊,你身上的東西真不少......」她蹲了下來,仔細撿起我身旁的小包包,還有那雙小木鞋。
「走吧,我們回家。」
回家?回天使的家嗎?
我看著那道彩虹,天使的家是不是就在那道彩虹的底下?

天使的家在教堂裡。
帶我回來的是修女,布朗雪修女。
她有慈祥的眉目和溫柔的聲音,就像是天使。
其實我當然沒見過真正的天使,但我相信天使們都會像布朗雪修女這樣,有著慈祥的眉目和溫柔的聲音,唯一的差別只是布朗雪修女沒有翅膀罷了。
又或許她是把她的翅膀藏了起來?
為什麼布朗雪修女會經過那條幾乎沒有人走的小路?
她沒有說,我也沒有辦法問,但我寧願相信,也許這個世界真的有上帝,也許他真的也聽到了我的願望。
又或許,這一切其實都是巧合而已?
布朗雪修女帶我回到教堂,先是細心地把我身上的東西慢慢解下來,再帶我去洗澡,她很仔細地把我放在溫水裡浸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水不再出現黃黃濁濁的泥土 色。
教堂裡的設備很簡陋,當然沒有烘乾衣服的機器,她便耐心地拿著吹風機先把我的外面吹幹,再生了一小盆火,把我擺在旁邊烤幹肚子裡的棉花。
有一個胖胖的修女走了過來,「布朗雪修女,妳帶回來一隻這麼可愛的小熊?」
「是啊!我在回來的路上發現的。說也奇怪,今天我本來不是要走那條路的,但是因為雨後出現了一道很漂亮的彩虹,我想換條路走走,才能一直看著那道彩虹,結 果就在那條小路上發現了熊熊。」
「真好,說不定這是天主的旨意,要妳找到這只小熊喔。」
布朗雪修女笑了起來,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散發著慈祥的淡淡光芒,我突然聯想到,彩子的媽媽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該去祈禱了。」胖修女這麼說。
「好,我馬上去。」布朗雪修女站了起來,但她突然又低下頭看看我。
「熊熊,我們一起去祈禱吧!」

教堂的神壇前只有五個修女,這是一個很簡陋的小教堂,可是感覺卻很寧靜祥和。
每個修女都走上神壇點了幾根蠟燭,搖曳的燭光一根接一根地亮了起來,我心裡的某個地方好像也隨著這些燭光,慢慢亮了起來。
點完蠟燭,布朗雪修女抱著我回到神壇前,她跪了下來,把我放在她的身旁。
燭光閃爍間,我見到神壇上的聖母雕像,她合起的雙手間滿是雜草。那些雜草動了動,突然有一顆小小的鳥頭從裡頭探了出來。
啊,連鳥兒都知道這裡是全世界最安全、最祥和的地方嗎?
然後我聽見修女們唱起了歌。


未點燃的蠟燭,怎會明亮?
未點燃的蠟燭,怎能溫暖?
但它如被火光點上,
就是寒夜裡最真實的太陽。

沒有說的話,怎能聽見?
沒有表達的愛,怎麼能感覺?
但若是自然的流露,
就是人間最美的語言。


我很用心很用心地聽,在那一瞬間,我真的相信,也許這個世界的確有上帝存在。
他聽見我的呼喚,他知道我心裡的話,他也伸出手,幫助了我。
修女是他派來的天使,教堂是他借給我的避風港。
即使只有五個人,即使她們的聲音不像在金色大廳演奏的那些小提琴一樣整齊又甜美,但是那種歌聲卻能流入心裡的最深處,輕輕攪動心裡最深處的某些東西。
如果我也能祈禱,那麼我想在上帝的面前,為那些曾經幫過我的人祈禱。
曾經我已經絕望了,曾經我以為很多事情是不可能的,但是有了他們的幫助,所有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歌聲回繞在教堂裡,一遍又一遍,如果我能落淚,我現在一定哭得滿臉都是淚水,就像凱薩琳在雪地裡那樣大哭。
我好想好想哭,可是哭泣對我來說是一種奢求。

五個修女一起坐在桌前,布朗雪修女從我腳上的一條大裂縫慢慢拿出我身體裡頭溼掉的棉花,然後交給一位老修女用吹風機吹幹;老修女吹幹後,再交給旁邊的一個 小修女拍松。
另外還有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修女,她是院長,正拿著一塊乾淨的溼布擦拭我的小木鞋。
胖修女打開了我的米色小包包,從裡頭拿出一本小小的筆記本。那是妍妍給我的筆記本,因為外頭有薄薄的塑膠皮套著,所以沒有被雨淋溼。
胖修女打開了筆記本,眼睛眨了眨。
「妳們快來看看,這是這只小熊的故事耶!」
那本筆記本裡,是妍妍幫我寫下的故事。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還有彩子在日本的位址。
五個修女都暫時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五顆頭聚在一起,聚精會神地看著小筆記本上的內容。
看著看著,有人先啜泣起來,接著像是會感染似的,每個人都哭了。
「天主保佑,這孩子真是可憐。」
「原來小熊這麼勇敢?可是為什麼他會被丟在這附近?」
「是從車上掉下來的?還是發生了什麼事?」
「應該不是有人拋棄他吧?誰會這麼狠心?」
五個修女又回到工作崗位上,然後細細討論個不停。
「我們得要幫這只小熊才行。」布朗雪修女說。
她已經把我的棉花都拿出來了,我只剩下扁扁的一層外皮,老實說,感覺蠻怪的。
還好小修女動作很快,沒多久她就陸續遞給布朗雪修女吹幹拍松的棉花,好讓她塞回我的身體裡。
「怎麼幫呢?也不好直接把他寄回日本吧?得讓小熊繼續去旅行才行。」院長推推眼鏡。
「可是我們這裡太偏僻了......」老修女得大聲說話,免得吹風機蓋過她的聲音。
「對了!我們把熊熊送到巴黎去怎麼樣?那裡觀光客最多,一定也有很多人來旅行,他們一定會願意帶熊熊走的。」胖修女興奮地說。
「其實這個主意也不錯......」布朗雪修女說,「不過巴黎那麼遠,我們也不能在那裡過夜,萬一我們找不到願意幫熊熊的人怎麼辦?」
「那去找傑森吧!他的店就在塞納河旁,每天都有很多觀光客經過的,那些人總會有人願意幫熊熊的吧?」院長擦好了鞋子。
「傑森嗎?可是......」布朗雪修女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好奇怪喔,她為什麼要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這是為了幫助別人,我相信傑森也會瞭解的。」院長微笑。
布朗雪修女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我知道了,院長。」

三天后,布朗雪修女帶著我,坐上公車往巴黎去了。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在法國邊境被撿到的,從這裡到巴黎,坐公車來回要整整一天的時間,所以修女一大早就帶我走了。
臨走前,其他的四個修女都為我祝福,院長還把她頸上的一串十字架項鍊送給我,圍了兩圈掛在我的脖子上。
她摸摸我的頭,「親愛的小熊,現在你要重新出發了,願天主保佑你,也保佑你的小主人。」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心中的感情澎湃到某一種地步的時候,也會想哭。
明明我只是一隻玩具熊,明明她們從來沒有見過彩子,為什麼她們對我這麼好?就像其他那些對我好的人一樣。
這也是愛嗎?
原來愛也可以延伸到素曾謀面的人身上嗎?
我看著修女們站在教堂門口,雙手合十,為我的未來祝福,我眨眨眼,視線有些模糊。
我哭了嗎?不可能吧?我是玩具熊,又沒有眼淚,怎麼可能會哭?
視線模糊中,我彷彿見到她們背後都有一雙潔白的翅膀。
原來她們都是天使。

到了巴黎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布朗雪修女帶著我來到塞納河旁,那裡有許多舊書攤,她帶著我往那些書攤走去,似乎在找什麼人。
然後,她找到了。
那是一個沈默的中年人,他帶著一頂黑色的帽子,坐在一處舊書攤的旁邊。
「傑森?」
中年人身體動了一下,然後慢慢抬起頭來,
在見到布朗雪修女的時候,他原本灰暗的臉色亮了起來。
「西西莉亞?」
「我已經不是西西莉亞了。請叫我布朗雪修女。」她輕輕地說。
傑森的眼神黯淡了一些,但裡頭仍有光芒在微微閃著。
「妳來看我?」
布朗雪修女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還有想請你幫一個忙。」她把我遞到傑森手上,「請你幫忙這只小熊。」
傑森滿臉問號地看著我。
等到他聽完我的故事後,他歎口氣,默默點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把他擺在我的舊書攤上,等待有緣人來帶走他。」
「謝謝你。」布朗雪修女對他鞠了一個躬。
我感覺到傑森抱著我的手突然緊了一下。
「妳......要回去了?」
「嗯。」
「那......請妳保重。」
「謝謝。」
於是布朗雪修女轉身走了。
我可以感覺得到,傑森的眼光一直追隨著布朗雪修女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為止。
他和布朗雪修女從前認識嗎?
他是在等她嗎?
等她來看他?還是在等她來和他說說話?
還是......他等的不只是這些?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即使是上帝的天使,在塵世裡也會有無法舍去的情緣嗎?

從那天開始,我就跟著傑森,只要不下雨,我們就會一起來到塞納河畔,他賣舊書,我就擺在舊書堆旁邊等著。
等著哪一天,有人會開口問我的故事,然後帶我走。
我相信那天一定會到來的。


「老闆,這只熊怎麼賣?」一個年輕人的聲音響起。
「不賣。」
「不賣?不賣為什麼擺在這裡?」
傑森看了年輕人一眼。
「你想知道?」
「想。」年輕人點點頭,放下身後露出兩截法國麵包的大背包,等著傑森繼續說下去。
於是傑森合上手上那本白雪公主的童話故事書--
「這只小熊是從日本來的......」




【§小熊到哪裡去了?】

熊熊離開的第三個月,彩子收到了一張明信片。

那張明信片是從倫敦來的,明信片的背面是倫敦的大英博物館。

郵差來的時候,彩子不在家,是奶奶幫她收了下來。

因為是明信片,又是第一次有人寫信給彩子,奶奶於是好奇地看了一下。

這一看,她眼眶就溼了起來。

是彩子爸爸寫給彩子的明信片?

這怎麼可能?他不是已經......

突然,她想到半個月前,從倫敦打來的那通電話,有一個女孩用日語告訴她,彩子的小熊已經旅行到倫敦了,那麼這張明信片,是不是其實是那個女孩寄給彩子的?

真是善良的一個女孩子。

奶奶的眼淚溢出了眼眶。

原來彩子說的都是真的,熊熊真的去旅行了,代替她的爸爸和媽媽去旅行了。

「我回來了。」

啊,彩子回來了,她得趕快把這張明信片給她才行,讓她知道熊熊受到很多人的照顧,現在已經到了英國呢。

第二天,奶奶又收到一張明信片,這次明信片的背後是倫敦的一座橋。

這次,明信片背後出現了英文,奶奶不懂,於是只好請教隔壁鄰居的太太。鄰居太太也不懂,便說要等她念高中的女兒回來後再問她。

那天晚上,鄰居太太跑過來敲彩子家的門,把明信片的內容解釋給彩子聽。

彩子一面聽,一面點頭,眼睛裡面有著興奮與期待。

「倫敦的橋真的可以升起來讓船過?我們這裡有沒有橋能這樣?這首歌怎麼唱?」

鄰居太太說,「彩子,妳可以帶著這張明信片去問妳的老師喔!他應該知道怎麼唱這首歌。」

鄰居太太回家的時候,念高中的女兒從房間探出頭來,「媽,那真的是彩子爸爸寄的嗎?他不是已經去世了?」

「啊......律子妳過來,我告訴妳是怎麼回事。」
女兒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彩子把小熊送去旅行了,因為她要幫她的爸爸媽媽完成一個願望......」

又過了一個星期,彩子這次收到一小包相片。
裡面全部都是熊熊在倫敦的相片。

彩子沒去過倫敦,不知道相片上的地方是哪裡,於是她帶著相片怯生生地去找隔壁的姊姊。

律子正要準備段考,心情正緊張,但是當她聽見彩子的要求後,莫名地,一顆心柔軟了起來。

她把彩子帶進自己的房間裡上網,找到了介紹倫敦的網站,然後她們兩個便拿著相片,對著網站上的資料與圖片,一一認出熊熊曾經到過的地方。

「啊!這裡是白金漢宮耶!」律子捧著一張相片,感到不可思議,「英國女王就住在這裡面呢!而且這個衛兵好帥啊!」
一張一張,她和彩子找下去,她反而比彩子還要投入、還要興奮。
「哇......好多起士喔!這裡不知道是哪裡?」找不到的時候,她就會咬著嘴唇,一副很懊惱的樣子。
她也好想知道熊熊去過的每個地方。
「這是不是中國城?」
「這是從天空俯瞰倫敦的街景耶!熊熊是不是去坐摩天輪了?」
「熊熊坐公車耶!彩子,妳看,倫敦的公車都是紅色的,而且還有兩層喔。」
「啊!『貓』!最有名的音樂劇!」
一大一小在電腦前面找了好久好久,驚歎聲與歡呼聲不斷出現,律子壓根忘了下個星期的段考。

第二天,律子放學後到了書局,她抽起一本書,那不是參考書,也不是辭典,而是一本到倫敦旅遊的旅行書。

她想再多瞭解一下,小熊曾經去過的那個國度。

又過了兩個多月,彩子才再次收到熊熊的消息。

這次她收到的不是明信片,而是一個用小木盒包起來的玫瑰經念珠,上頭還有一個精緻的木雕十字架。

小木盒裡,還有一張信紙,但那信紙上寫的是法文,這次連鄰居太太的女兒都看不懂了。因為她念的是高中與大學合併的學校,於是她便帶著那張信紙,去她們學校 的外語科找法文老師。

那天晚上,她帶著那張信紙來到彩子家。

「親愛的彩子,

對不起,這麼久才寫信給妳喔。
熊熊已經走過了很多地方,現在他去了巴黎,相信不久之後他就能回到你身邊。
熊熊很勇敢,他一直努力完成妳的願望,所以當有一天,熊熊回到妳身邊的時候,妳一定要好好珍惜他喔。
我會一直禱告,希望熊熊一切順利,也希望天主保佑妳。

媽媽筆。」

「是媽媽嗎?」彩子捧著那串木頭念珠,摸著上面的十字架,「是媽媽從天堂寫信給我的嗎?」
律子已經紅了眼眶。

又過了半個月,這次彩子收到從巴黎寄來的一本彩繪童話故事書,那是用英文寫的白雪公主,書本已經有些舊了,但是裡面的圖畫很精緻,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 的童話書。

這次她沒有收到信,只在書的最後一頁見到幾行英文字。

於是這次她自己捧著書去找隔壁鄰居姊姊。

那幾行英文字寫的是︰「給最親愛的彩子,爸爸送。」

「喔,爸爸送我的?」她圓圓的小臉蛋散發出光芒,小小的手輕輕摸著那本童話書。

律子看著她,心裡遲疑著要不要問彩子,她真的相信她爸爸仍舊活著嗎?
彩子她不是親自參加了她爸爸的葬禮嗎?
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律子想,如果是她自己,一定不會相信這些書信上寫的話,她知道那都是其他人寫給彩子的,只是他們假裝是她的爸爸媽媽而已。

「彩子,妳......」
「姊姊,妳念故事給我聽好嗎?」彩子的頭抬了起來,小小的臉上出現久違的幸福笑容。

律子一愣。
就算不是彩子親生的父母又有什麼關係?
那些人這樣關心她,即使遠在千百裡外仍願意帶著她的小熊去旅行,還不時捎來信件禮物給她,他們不也等於是彩子的爸爸和媽媽嗎?
她又何苦硬生生地去點破事實?

也許彩子都知道,只是她不說而已。
也許彩子的爸爸媽媽,真的一直跟著小熊在旅行啊。

律子幾乎已經可以想像彩子的父親在舊書攤前替她挑選這本故事書的模樣,他的臉上帶著微笑,心裡想的都是彩子。

「好啊。」她輕輕拿起彩子手上的故事書。
她也想為彩子做些什麼,她想,她或許也可以暫時當當彩子的媽媽。

再後來,寄來的東西就更多花樣了。

有從丹麥寄來的全套安徒生童話故事集,裡面還附上了一張在哥本哈根港口的美人魚像的小卡片。有從布拉格寄來的小木偶,小木偶身上好多好多線,彩子和律子研 究了好久,才終於學會怎麼擺弄這只可愛的小木偶。

還有從摩洛哥寄來的藍色琉璃香水瓶,小小的瓶子上刻上古老的語言,打開蓋子,還能聞到淡淡的香水味道。

還有一次,彩子收到一大包從杜拜寄來的椰棗糖,各種口味都有,她高興地拿去幼稚園和其他小朋友分享,大家都讚不絕口。

彩子甚至還收過來自古巴的大雪茄,她和奶奶研究那根雪茄好久,還是不太能想像這麼大根的雪茄要怎麼抽?

在夏天的時候,彩子收到從挪威寄來的手工制羊毛衣,儘管天氣很熱,她還是興奮地穿了上去,然後跑去找隔壁正在房裡拼命吹冷氣的律子。

除了這些禮物外,彩子也收到許許多多的明信片,每一張明信片的署名,不是『爸爸』,就是『媽媽』。

有時候彩子也會收到別出心裁的『明信片』。

像是從墨西哥寄來的一頂墨西哥帽,上頭真的寫了收件人地址與短短幾句祝福的話,真不知道郵局人員見到這頂帽子的時候有什麼感想?

彩子甚至還收過椰子殼,那顆從裴濟寄來的椰子殼上只寫著彩子的名字和地址,本來還有幾行字,但卻被日本海關檢疫署的好幾個大章給蓋住,看來這棵椰子進日本 之前接受過不少嚴密檢查吧?

還有一次,彩子的奶奶收到一整罐香氣四溢的韓國泡菜,隨罐還附上一張小紙條,上頭的日文有些生澀--
「給彩子,這是韓國最辣的泡菜,要小心吃喔!」
「最辣的泡菜啊......」彩子奶奶盯著罐子瞧,「好想試試看呢......」

於是她抱著罐子跑去找鄰居太太一起分享。

秋天的時候,彩子收到一組俄羅斯娃娃,每一個娃娃的肚子裡都還有一個娃娃,一個接一個,每發現下面還有一個,彩子就忍不住小小歡呼一聲。

打開最後一個娃娃,裡面有一張小小的箋紙,上頭用英文寫著︰「祝我的彩子永遠幸福快樂。」

當然,除了這些禮物之外,不可少的還有許多熊熊在各地的留影,其中有一張熊熊登上中國萬里長城的相片還被特地放大,千里迢迢地從中國寄過來。

「熊熊應該快回來了吧?」奶奶把相片掛在牆上。
她將彩子爸爸的房間整理出一個空間,專門放置這些遠從世界各地來的禮物與問候。
「熊熊已經到了中國了,離日本很近了。」奶奶說。

彩子還是每個週末都會去巷口等待,這附近的郵差先生都已經認識她了。

他們也知道了小熊的故事,所以每次一有從國外寄給彩子的東西或明信片,他們一定會跑第一個送給彩子,就算是颳風下雨也不例外。
他們也想幫彩子。




【§小熊?】

在秋天要結束的時候,有一個香港女生出現在彩子家附近。
她的個子小小的,頭髮短短的,長得也不特別突出,但是她有一雙漂亮的鳳眼,笑起來的時候就像中國古代的仕女圖。
她手裡拿著一張紙,在附近徘徊了好一陣子,就是找不到目的地。
「日本的位址真是奇怪......」為什麼十五號之後便跳到三十六號,中間那幾號到哪去了?
不遠處,一身綠衣的郵差騎著腳踏車晃過去,她的鳳眼一亮,趕緊追了上去。
「郵差先生,請問二十二號在哪裡?」她的日語很生硬,但至少還能讓人聽得懂。
二十二號?那不是彩子家嗎?
郵差先生看到了香港女生背後的小熊。
「這只小熊是......?」熊熊終於回來了嗎?
「呃......他是......」她的日文程度還不足以解釋小熊的經過,她回過頭看看自己背包上的小熊,「他是彩子的。」
「真的是彩子的小熊?」
「是啊!」她笑了起來,漂亮的鳳眼瞇成一條縫。
「二十二號在那裡,前面巷口右轉。」他指指左前方。
「我知道了,謝謝!」
郵差先生的眼光一直看著香港女生背包上的小熊。
小熊的肩上背了一個米色的小包包,頸子上掛著一雙小木鞋,還有一個十字架,耳朵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蝴蝶結。小熊的背後也背了一個藍色的小包包,裡頭鼓鼓 的,一定也裝了不少東西。
「回來了啊......」他應該高興的才對,不是嗎?
可是一想到以後再也無法替彩子傳遞從國外來的訊息,他就有一點點失落呢!
不知道那些『爸爸媽媽』們還會不會記得彩子?還會不會寄來隻字片語問候這個小女孩?

彩子家沒有人。

香港女生也不氣餒,她坐在門口,把小熊從背包上拿出來,擺在身旁曬曬太陽。
然後她拿出數位相機來替熊熊拍照。

「小熊,回家了喔!真好。」她照完相,拍拍熊熊的頭。
就在她蹲在一旁收拾相機的時候,彩子的奶奶買完菜回來了。

一轉進巷口,她就見到小熊站在自己家門口。
「熊熊?」她手上的東西掉落在地上。
天啊!真的是熊熊!熊熊回來了呢!

她好高興地跑過來,這才發現蹲在熊熊旁有些錯愕的香港女生。
「妳好。」她不怕生,很快地用日語和奶奶打了招呼,「我帶熊熊回家了。」

「啊......謝謝......謝謝......」奶奶心裡又是激動又是感激,一時之間除了謝謝之外,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香港女生叫做夢妮卡,大家都叫她小夢。
她本來把小熊交給奶奶後就要走的,但是奶奶把她留了下來。儘管語言不是很通,奶奶還是殷勤地倒茶遞水招呼人家,最後,她還把小夢帶進彩子爸爸的房間裡。

小夢才一踏進房間裡,整個人便愣住了。
房間的一面牆壁上,貼滿了來自各地的明信片,還有小熊的相片。她走上前,也發現自己從新加坡寄來的明信片。

她好奇地翻起幾張明信片,發現不管用什麼文字寫的,署名都是『爸爸』,或者是『媽媽』。
她還以為自己是唯一在明信片上署名『媽媽』的呢!原來這些人都把彩子當成自己的女兒了嗎?

而那些相片則都是熊熊的身影--小熊騎著駱駝的身影在夕陽西斜的沙漠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影子、對著可蘭經膜拜的小熊、帶著墨西哥帽,眼前放著一大盤墨西哥餅 的小熊、在紐約第五大道和香奈兒著名標誌合照的小熊、在巴西嘉年華會上被變裝皇后抱在懷裡猛親的小熊......她注意到,在好些倫敦的相片裡面,小熊身 上還沒有那個藍色的小背包。

她看著那張白金漢宮的衛兵抱著小熊的相片,曾經在英國留學的她覺得很親切,尤其是看到衛兵臉上那抹不容易察覺的笑容。她曾經也和這些衛兵合照過呢,只是在 她的相片裡面,這些衛兵就像是蠟作的雕像一樣,一點表情都沒有。

低頭看去,牆邊則是堆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名產與禮物,奶奶說,彩子最喜歡待在這個房間裡,看著熊熊去過的城市,玩著這些禮物,她怎麼玩都玩不膩,可以在這 裡待上一整天呢。

小夢走過去,安徒生的童話全集、法國的松露巧克力、墨西哥帽子、一顆椰子殼、俄羅斯娃娃、寫著『我登上長城』的大T恤、中國真空包裝的北京烤鴨和栗 子......

她翻了好久好久,突然感到汗顏,和這些禮物比起來,她只從新加坡寄了兩張明信片給彩子,會不會太寒酸?

奶奶把小熊帶了進來,放在這些禮物的正中央。

「彩子快要回來了。」她憐愛地摸摸小熊的頭,「熊熊辛苦了,跑了這麼多地方,瞧,你都瘦了,毛也掉了不少。」她摸摸小熊頭上的紅色蝴蝶結,又摸摸他的小木 鞋、十字架、小領巾,最後,她拿起那個米色小包包,猶豫了一會兒。

「沒關係的,我也看了。」小夢見狀,拿過小包包,從裡頭抽出一張泡過水而扭曲變形的相片、一張依稀看得出來是門票的紙,一捆小小的光禿禿麥稈,還有一本小 小的筆記本。

「這是熊熊的故事。」她笑著,指指筆記本。

奶奶接過去,打開來,裡頭是娟秀的英文。

她看不懂,她想也許晚上再去找律子問問看好了。

小夢接著從小熊背後的藍色背包裡又拿出兩本小小的筆記本。
「這是熊熊更多的故事。」

奶奶顫抖著手接過,眼淚已經一顆一顆掉了下來。
「謝謝......謝謝......」除了謝謝,她還能說什麼呢?

「奶奶,我能不能替彩子照一張相?」小夢指指自己的相機。
「照相?」
「是啊!給彩子的『爸爸媽媽』們看。」
「爸爸?媽媽?」老奶奶愣了一下,隨即領悟過來。
「可以!當然可以!」

彩子放學的時候,意外看到郵差叔叔正在校門口等她。
是又有從國外寄來的明信片或禮物了嗎?
可是為什麼今天郵差叔叔不是送到家裡,而是送到學校給她呢?

「郵差叔叔午安。」彩子快樂地上前打招呼。
「午安,彩子。」郵差見到她也很高興。

他記得以前的彩子,臉上幾乎沒有笑容,可是現在的她看起來快樂多了。
「熊熊又有信寄來嗎?」她的小臉上滿是期待。
郵差故意歎了一口氣,「彩子,對不起,熊熊這次沒有寄信來。」
「喔。」她有些失望,不過很有禮貌地沒有表現出來,「沒關係,我可以等。」
「彩子,妳以後也不用等了喔。」
「嗯?」不懂。
「彩子,妳快回家去看看。現在妳家應該有客人喔。」郵差沒有把答案說出來,只是對彩子眨眨眼,然後就騎著腳踏車走了。

彩子有些發愣地看著郵差叔叔的背影離去。
突然,她跳了起來!
熊熊回家了嗎?
熊熊真的回家了嗎?

彩子一路跑回家裡,她急匆匆地沖進屋子裡,也沒發現屋子外頭放了另外一雙鞋子。

「奶奶!奶奶!熊熊回來了嗎?」她著急又興奮地喊著,在家裡到處繞圈,想要找到熊熊的身影。
「奶奶!奶奶!」她急得都要哭了。
熊熊呢?熊熊在哪裡?

慌亂中,她沒有注意到有一個人輕手輕腳地帶著某樣東西走到門口,再將那樣東西放在地上。

那個人慢慢退到一旁的房間裡,她沒有出聲,等著彩子自己發現那樣東西的存在。

彩子的腳步聲咚咚咚地在家裡響個不停,連爸爸的房間她都翻遍了,還是沒有熊熊的蹤影。

沒有!都沒有!熊熊到底在哪裡?
郵差先生是不是騙她的?

她好想熊熊啊......
抱著一顆失望的心,彩子垂下眼慢慢走回門口。
剛剛急著進來,她的鞋子在門口一丟就跑進屋裡來了。
媽媽要她做個懂禮貌的好孩子,所以她現在要去把亂扔的鞋子給擺好。

走到門口,她的眼睛一亮--
「熊熊?」
..............
..........
.......
.....
彩子,我回來了。

§尾聲 不管你是誰,都謝謝你

妍妍收到那封e-mail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她正準備關上電腦去和同學討論作業,已經被資格考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她突然聽到電腦發出叮的一聲。

有信來了。

她揉揉紅腫的雙眼,打開剛寄來的e-mail,裡面只有一句話,還有一張夾檔圖片。
那句話寫的是︰「笨蛋,這是不是妳提過的那只小熊?」
「罵誰笨蛋啊......」她嘟著嘴不滿地自言自語。


她等著網路將那張圖慢慢傳下,看了一會兒,她的眼淚開始一滴一滴落在鍵盤上,最後她哭得越來越激動,到後來乾脆號啕大哭起來。

到底是什麼圖片讓她這麼激動?

只見她雖然哭得痛快,但臉上卻是笑,很快樂的笑,她的哭泣其實並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極度的感動與痛快,讓她積壓許久的壓力終於趁著這次哭泣的決堤一湧 而出。

電腦上的那張圖片,是在一個小小的房間裡,有一個不到十歲的日本小女孩就在畫面中央,她的手上正抱著妍妍曾經看過的那只小熊。
小女孩細眉細目,紅噗噗的臉蛋像粉紅色的水蜜桃一樣,又甜又嫩,鑲著滿滿的笑,她緊緊抱著那只泰迪熊,看著鏡頭笑得好開心。
而小女孩的背後,是貼滿一整面牆的明信片和相片。

原來,從英國倫敦之後,那些帶著小熊旅行的人寄了好多明信片,還有許多小熊在各地留下足跡的相片給小女孩。
而每一張明信片的署名,都是『爸爸』與『媽媽』。

再仔細看,那面牆的前面,堆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禮物,數不清的各國特產與禮物堆在小女孩腳下,襯得她就像一個小小的聖誕樹一樣。

相片下面有一段話--
「你是彩子的『爸爸』或『媽媽』嗎?或者你認識其他曾經説明小熊的人嗎?如果你認識他們,請將這封信轉寄給他們,告訴他們,小熊已經平安回到日本了,彩子 也已經幼稚園畢業,轉眼就要上小學了。因為小熊的故事,已經有學校願意提供獎學金給彩子,讓她一路從小學念到大學畢業為止。不管你是誰,都謝謝你,這是彩 子要告訴你的。」

妍妍又哭又笑地抹幹眼淚,也不管已經兩天沒睡、等會還要和同學討論作業,她把手上的資料往床上一扔,開始翻起抽屜找東西。

「彩子......彩子......威廉的e-mail呢?記得那時候他有給我的......我要把這封信寄給他看......那傢伙從離開倫敦後就沒了 回音,真是的...」




【後記】

這本書出版之前,我把內文貼在了網上。這是我第一次在網上貼文,我選擇了自己常去的網站的創作版,還有貓咪樂園。收到第一封讀者來信的時候,與其說高興, 不如說是驚訝。而且更讓我不好意思的是,每一位讀者都向我道謝,可是真正應該道謝的人是我,因為他們不但看了貼文,還願意花時間寫信給我,讓我分享他們的 感受。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有人對湯瑪斯與艾曼達的“進展”非常有興趣,看到這兩人沒擦出什麼火花,小熊就到荷蘭去了,很是失望;另外,湯瑪斯意外受到歡迎,有人 說因為他是“電影明星”,而且是唯一力撐五篇的男配角,再加上懷特爺爺已經和特瑞莎私奔到天堂,而亞歷山大一開始就結婚了,所以理所當然,所有的關愛都放 在了湯瑪斯身上,甚至還想像他是不是像留了鬍子的布拉德?皮特?呵呵,本人在此鄭重聲明,我寫湯瑪斯的時候絕對沒想這麼多,只單純地把他想像成是個滿臉大 鬍子的野人而已。(所以也不用期待他畫的熊仔會有多可愛,頂多就像幼稚園小朋友的塗鴉。)

貼文的時候,免不了又重頭看看自己寫的故事,在看到感動的地方,依然會哭的稀裡嘩啦。其實當初是有點故意想寫些煽情的東西,不是在賣弄,只是想,至少在這 個故事裡,人可以很善良、很美好,小熊所遇到的都是會讓他一生難忘的事情,包括喜怒哀樂,包括生離死別,而這些事,有時候連身為人類的我們都無法在一生中 嘗盡。讀者們說,他們覺得這個故事很溫暖,而這就是我所要表達的感受。通過一隻玩具熊,體驗人性最溫暖善良的那一面。不過,在寫到一半的時候,我發現故事 不能全部都導向溫暖善良的那一邊,那樣就真的太做作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好有壞,小熊不可能只遇到好人,所以他也遇到了所謂的“壞人”,可是小熊卻沒有 怨恨,他有的只是疑惑,為什麼有的人好,有的人卻壞呢?我沒有給出一個答案,而是通過小熊把這個問題丟給讀者。

關於這本小熊的故事,我可以厚顏地說,是寫到現在最為賣力的一本,寫完之後,感覺整個人好像被掏空了一大半。很累。而且更慘的是,當我試著想寫其他配角的 故事時,發現不管怎麼寫,都沒有小熊的故事寫得好,寫了改,改了刪,最後終於放棄,把配角們丟在一邊不管了。所以配角永遠只是配角,無法榮升為主角,不 過,他們身為配角時的光芒,絕對要比自己擔任主角亮眼多了!

對了,在FFNC貼文的時候,wpt01寫了許多感想與我分享,其中有一段,我徵詢她的同意之後放在這裡:“這個故事很溫暖,除了臭酒保和可愛的小偷以 外,小熊遇到的都是溫暖的好人,善意與信任不斷地被傳遞下去,小熊懂得越來越多,他的內心世界也越來越吸引人,身教大於言教,他也跟著眾位哥哥姐姐們成為 一個好孩子。
看到修女們修補小熊的時候,我覺得好像在給他動手術一樣,身體裡面塞進的不再是棉花,而是一顆活跳的心。”(謝謝wpt01咯^^)

是啊,小熊最後是真正“活了過來”,也許他不像小木偶一樣,最後有好心的仙女賜予他一具活生生的肉體,但是他遇到許多好心的人,雖然在他們的生命中,小熊 只是小小的一部分,但是對小熊而言,他們都是組成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會永遠記得這些人。希望你也會記得小熊。

 Di 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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